润玉。
铁画银钩,鸾跂鸿惊,竟是他自己的字迹。
无数回忆奔涌,是洞庭湖边的日日夜夜,他们养鸡,他们喂鱼,他们种花,他们赏月,水里头的泥腥味,碟子里的瓜子仁儿,甚至连堂屋桌子瘸的那条腿,都是他们相识的见证。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小鱼精。
“原来,我爱过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
第二十章
天族自诞生之时便成仙体灵胎,既不需要静心苦修,亦无清规戒律,仙阶反倒高出那些从人界飞升的散仙一大截。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于是乎天族诸仙才有了历劫一说,千年一小劫,万年一大劫,脱去仙体,逍遥惯了的神仙们照样在红尘里滚上一身泥,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火神万年之劫已至,烂醉的凤凰几乎是叫丹朱拎着领子给扔下了因果天机轮盘。
早春二月,天寒料峭,山里头还要格外冷些,润玉便是这个时候到的平邑乡,一席月白长衫,被风踏雪而来,步步绽莲。
“真真儿是神仙般的人物。”
农闲时,乡里的女人们聚作一气,手里头针线翻飞纳着鞋底,嘴上也不闲,家长里短唠个没完,数落这家儿子没出息那家闺女不长进。每每说到润玉,大伙儿无一不是满脸怅然,连连摇头。
“只怪老天爷不公道,好端端的竟是个瞎子。”
山里头住的都是老实人,民风淳朴,心地良善。润玉住的茅屋是乡亲们一手帮忙搭的,砌墙盖瓦,样样没让他插手,算不上精致,到底能遮风挡雨,不像原来洞庭湖边上的那间,时不时的还呼呼漏风。家门口围出个院子,村头的周婶儿从自家匀出一只还没长成的小母鸡,送过来让润玉散养着。
“瞧瞧这模样儿,瘦得只剩骨头了,好歹每天吃个鸡蛋补补,以后在村里都别客气,缺啥同婶子说,我让翠儿多走几步给你送来。”
叫翠儿的果真就是一席水绿色的布衣加身,干净匀婷,不说在平邑,便是放到县城里也是顶好看的,姑娘家面子薄,嗔自家娘亲一声才抬眸恍眼润玉,即便晓得他看不着,还是羞得颔首。
润玉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如此便在平邑落了户,身无长物无以为报,马马虎虎张罗了个乡塾,算半个先生,教孩子们认字念书,小日子一天天的过得清淡却十足惬意。
他是神仙,即便如今伤了元神,勉为其难还能称个半仙,无需人间的吃食果腹,但乡里人热情,今儿个东家炖了鸡,明天西家煮了鱼,不忘给润玉捎上一碗,生怕他饿肚子,每每让自家小孩儿送过来,好像这就能让润玉多教两个字以后中状元似的,也有让自家姑娘送的,十里八乡再寻不到一个比润玉更周正的小伙儿,若能嫁给他,得是多大的福气。
一个瞎子当了平邑乡塾的夫子,当真是件稀奇事儿,然而润玉自幼是省经阁的常客,即便瞎了,照旧出口成诵、落笔成书,教几个毛孩子绰绰有余。
农忙时,乡塾停学,润玉却闲了下来,人间时序不知几何,九霄云殿上的种种,梦似的,削骨的疼痛如新,一呼一吸牵扯肺腑,无端滋蔓的寒意浸身,元神便更难将养了。这样也好,神识微弱,他藏身于三千浊世十万红尘,与凡人无异,再说神仙眨眼,人间几载春秋,润玉孤身,如尘微浮絮,何处寻他。
天是暖的,润玉在院子里摆一张躺椅,东边儿张木匠给他扎的,用的都是残余的边角木料,让他家秀秀巴巴儿地往润玉这儿送,润玉还不及道一声谢,秀秀姑娘捂着脸就跑没影了,润玉只好浅笑着摇摇头,改明儿给张木匠送去一筐自己晒的咸鱼干,才不算白承了别家的人情。
自家的小母鸡争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孵了一窝鸡崽崽,润玉愣是听见细碎的鸡叫声时才发现,小母鸡扑棱着翅膀吧嗒吧嗒跑到润玉跟前儿,后面跟了一屁股黄色的小毛球,它在润玉衣摆上蹭两下,好像在求褒奖,润玉蹲下身顺手摸摸它,小母鸡满足地抖了抖羽毛,自顾自地又带孩子去了。
还是鸡好养,润玉此刻满心的成就感。
山间日光正好,润玉无聊时便会去村子周遭逛一圈,平邑乡外不远处有一条山溪,潺潺清流声过了他的耳,叮叮咚咚沁人心脾,他是属水的神仙,这样的地方便格外亲切。小溪对岸是一片密林,乡里经年流传着山精鬼怪的传说,有说里头住着吃人的妖怪,有说里头是安营扎寨的山匪,就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没人敢往溪对岸去。
是日天朗气清,润玉摸到溪边树下小睡,眼睛瞎了,其余四感就格外敏感一些,刚躺下不久,远远听见对岸树叶婆娑,隐约传来人声,骂骂嚷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实在扰人清净。
“抓住他,别让这兔崽子跑了。”
有什么东西涉水而过,撞进润玉怀中,瘦骨嶙峋小小的一只,而后不消半刻,一把利剑就径直逼上了润玉的脖颈。
“把小孩儿交出来,爷爷饶过你的狗命。”
那人估摸是见润玉满身书生意气,身形羸弱,愈发嚣张起来,怀中的小崽子不说话,只死死拽着润玉的领口,不求救亦不求饶,喉间溢出野兽般的呼噜声,龇牙咧嘴。剑刃再近一寸,润玉凝聚仙力,一弹指,剑身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