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则这个人,选择面对环境和旁人的姿态,时常是不大正经的。他擅长猜度人心、藏匿情绪,冷静而克制。表现出来的形式又带着轻快玩世的味道,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在乎。
无情却有义,接近宠辱不惊。
然而这一刻不再如此,诚然他克制惯了,绝不会做出无状的举动,大喊大哭亦不可想象,可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这会儿视力又不佳,便模糊掉了他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于是得以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展现出一点脆弱,一点绝望的哀伤。
此时他跌坐在地,那地上则是又cháo又湿。
裴谨觉得自己胳膊上的痛可以忽略不计了,舌根泛起酸涩,心底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不忍再看着仝则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他脚下一动,弄出了声音。
仝则立刻侧耳,低声喝问,&ldo;谁?&rdo;问罢双唇轻颤,仿佛顿住了呼吸,&ldo;是你么?&rdo;
等待如同漫无边际的煎熬,其实不过几秒罢了,对于仝则而言,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眼前仍模糊不清,片刻后只觉身上一暖,他已被人拉起来,倏地一下,跌进那拥有熟悉温度、熟悉味道的胸膛间。
心跳弼弼作响,刹那间,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
可仝则的沉溺尚不足五秒,一把推开裴谨,他声音犹带着克制的愤怒,&ldo;不吭气装死,很好玩么?&rdo;
那眉宇间愠色缭绕,看得裴谨既心酸又想笑。
他不禁疑心,仝则脑子里是不是随时都绷紧着一根弦,永远不会失了他的分寸。按说此刻他就算不愿乖巧地倒在自己身上,出口的话不也应该是&ldo;吓死我了,&rdo;或者&ldo;你没事吧……&rdo;
裴谨长臂一揽,再度拥住他,温声问,&ldo;跌下马,摔疼了没有?&rdo;
&ldo;顾不上,浑身都疼。&rdo;仝则显然没好气,可手指摸到裴谨衣衫上一片濡湿,登时蹙紧了眉,&ldo;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rdo;
被他一问,裴谨想起方才在心里评议过他的话,原来放在自己身上一样合用。譬如值此良机,他应该顺势表露痛苦换取对方关爱才对,可他想了想,竟是做不出,何况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半日他自嘲地笑笑,&ldo;无妨,你的眼睛呢,还看得见么?&rdo;
仝则正仰面等他回答,素日清亮的眼仁早失了光润,只茫然微眯着,&ldo;暂时不能,也许是天太黑,又跌了一跤……&rdo;
他心里没底,也不想去讨论这个话题,鼻子里闻见血气,倏然转口问,&ldo;那人死透了吧?&rdo;
裴谨搂着他,点头笑起来,&ldo;一枪毙命,虽然视力受损,可你这状态,真是堪称神勇……&rdo;
一句话还没完,仝则蓦地从他怀里挣脱,偏过头,弯下身子大口呕吐起来。
这吐可是憋了好久,如今闻着刺鼻的血腥气,再加上经裴谨一提醒,仝则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亲手杀了个人,于是再也按捺不住,一径狂吐起来。
人是该杀,他心里半点纠结都没有,可再怎么说,毕竟是平生头一遭,肉体的脆弱侵袭着素来强大的神经,让他在此时此刻,毫无征兆地崩溃了。
裴谨当然都明白,并且感同身受,十几岁时第一次面对成片成片的断肢残骸,他也曾在无人处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
因为理解,更觉心疼,他轻轻拍着仝则的后背,却只说了一句,&ldo;你救了我的命。&rdo;
这话相当有用,也搭上仝则半日没吃东西,吐出几口水,便没得再吐了。倒是弄得自己眼冒金星,牵着袖子擦干净嘴,结果还没等气息平复已被裴谨伸手一拽,紧接着,那干燥温热的唇便欺近,彻底覆了上来。
仝则整个人都懵了,好半天才晓得奋力推开裴谨,忍不可忍的怒道,&ldo;我刚吐完!&rdo;
姓裴的这口味,看来是越来越重了,这都他娘的……什么毛病!
重口味的人丝毫不以为然,双臂缠绕在他腰上,低低笑道,&ldo;我不嫌弃,嗯,救命恩人的味道,尝着非常好。&rdo;
仝则被他气得直笑,四下里转头,偏又什么都瞧不见,嘴上顾左右道,&ldo;这会儿安全了么?不会,不会被人……看见?&rdo;
&ldo;看见又能如何,&rdo;裴谨的手顺着他额上的伤口往下抚摸,摸到那才冒出一点胡茬的下颌,才满意的停在了那里,蹭来蹭去,&ldo;你是福星,有你在,我什么时候都能顺顺当当。&rdo;
嘚瑟!仝则哑然笑了,这一晚,他经历了大悲大喜,精神高度集中,肉身遍体鳞伤,此刻也是真的没气力了,想不倒在裴谨身上都不行,不觉还哼唧了一嗓子,&ldo;疼……&rdo;
说完,他就被裴谨打横抱起来,随后再被扶上马,听裴谨道,&ldo;山脚下备了车,咱们回去找人给你治伤。&rdo;
也好,是该找个靠谱的大夫来看看。仝则坐在马背上想,我不会从此以后,真的瞎了吧?
可这一句,他忍住了没出口,裴谨毕竟不是大夫,问了也白问,何必再给他添堵。
回去的路上,裴谨让他头枕在自己腿上,也不知这家伙用了什么招数,仝则的头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心下安稳,渐渐地在平静中睡了过去。
第77章
人这一生,难免要遭遇上几回飞来横祸,仝则也算不清自己赶上的是第几遭,梦里掰着指头数了数,终是自己宽慰自己道,看问题需要辨证,所谓福兮祸兮,古人还是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