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自己也说不清缘由,但在突围逃离的那刻,大脑几乎未经太多思考,便选择了回十方城……
&ldo;我带回来的人呢?&rdo;雷海城坐起身。各处伤口都在昏迷中由人清洗上了药,包扎妥当,一波波的隐痛肆虐着神经。他却管不了那么多,掀开被子就下床。
&ldo;小心!&rdo;冷寿眼明手快,及时扶住因腿伤险些摔倒的雷海城。
被剑对穿的小腿肚伤得不轻,雷海城自觉站立有点困难,也就没有推开冷寿,扣住冷寿手腕追问:&ldo;那具尸体呢?在哪里?&rdo;
冷寿没回答,朝屋子里侧看去。雷海城顺着他视线望向略显昏暗的角落,冷玄身着淡青便服,正坐在那里。手中托了个茶盏,慢慢啜着。瞧神情,已经在屋里待了很久。
&ldo;……你把湛飞阳的尸体怎么了?&rdo;雷海城觉得身上发冷,毕竟对天靖而言,湛飞阳是西岐狼营主帅。历史上,作践敌军尸体的例子比比皆是。
冷玄抬眼,目光里蕴含着令人难以琢磨的深意,在雷海城面上流转一周后,他放下了茶盏。&ldo;跟我来。&rdo;
深处地面丈许以下的地窖中,数尺见方,堆积着许多方方整整的冰块,不断飘升而起的白色雾气将冷玄、冷寿和雷海城三人的脸庞都冻得微青。
这地方,本是十方城守将用来储藏冰块,以备大夏天消暑纳凉用,如今却成了放置尸身的绝妙冰库。
湛飞阳就仰面躺在一方巨大的冰块上,头发上已经结起层薄薄白霜。
&ldo;按我天靖军中惯例,抓到敌军主帅,向来枭首示众。&rdo;看着雷海城挣脱了冷寿的扶持,走去尸体边,冷玄静静道:&ldo;不过他是你带回来的,就由你来处置。&rdo;
&ldo;……他不肯听从西岐国君的命令杀我,自己服毒自尽……&rdo;雷海城伸手抚过湛飞阳冰冷面容,回头对冷玄一字一句道:&ldo;你该庆幸自己没有动他半根寒毛,否则,我会把你一寸寸割碎。&rdo;
听到雷海城的话,冷玄本就苍白发青的脸更像被突然抽干了血,惨淡之极,却什么也没反驳。
边上冷寿轻咳一声:&ldo;雷海城,你也是天靖的王爷,你如果想厚葬此人,皇上和我绝不会来干涉。只是此人地下有知,未必想要你这样做。&rdo;
他不理雷海城目中腾起的杀机,缓缓道:&ldo;对方既然违抗了西岐国君的旨意,倘若再由我天靖将他厚葬,等于坐实他通敌卖国的罪名。雷海城,你也不希望让西岐有理由将此人九族诛灭吧?&rdo;
&ldo;难道你要我割下他的首级向两军展示,证明他没跟天靖勾结?&rdo;雷海城双眼血丝隐隐,瞪着冷寿。他比冷寿更清楚个中利害,在坎离城的时候就知道不该将湛飞阳的尸体带走‐‐
即便湛飞阳服毒自尽,但西岐国君十之八九不会公布真相,说湛飞阳是抗旨自尽,那无疑自削皇帝颜面,还将动摇西岐军心。多半反而会安排个狼营主帅遭天靖暗算中毒身亡的假象,再来一场风光大葬,尽显天恩浩荡,也更能激发西岐将士对天靖的仇恨,更奋勇征战。
对于湛飞阳,那也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理智归理智,感情却往往脱离了羁绊,背道而驰。看到湛飞阳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雷海城什么也不愿去想,只知道不能放手。
一松手,就将是阴阳永隔……
他紧紧抓住湛飞阳冰凉僵硬的手,肩头战栗着。
冷寿看到这情景,只怕再多说一句,雷海城便会勃然大怒,他和冷玄对望一眼,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冷玄默然片刻,终于沉声道:&ldo;雷海城,你若为难,便偷偷将他安葬了事。至于今天早上看到你带他回来的那些兵士,我可以封了他们的口,以免传出流言‐‐&rdo;
&ldo;不必了……&rdo;雷海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慢慢放开湛飞阳的手掌,慢慢地闭上眼睛。&ldo;他是西岐的男儿,他生前,说过永远都不能背叛西岐……所以,就将他的尸体拿去示众吧……&rdo;
永不背叛!他一定要成全湛飞阳临终的坚持。
西岐狼营主帅被定国王爷刺杀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当晚就在冷寿的刻意安排下,迅速在驻守十方城的天靖大军间传播开来,令众将士振奋激昂,奔走相告,欢呼庆贺。
湛飞阳的尸身,被绑在十方城门外特意竖起的一根长达数丈的粗大木桩顶端,面向西方故土。从夜晚到翌日黎明,让每一个经过木桩下的天靖兵士都士气大盛,仿佛已看到西岐兵败指日可待。
清晨的风里携带刺骨寒凉,吹得城楼上雷海城的衣袂和长发劲飞。他的身形却仍似杆标枪,迎风站得笔挺。
两肩衣衫和发丝,皆被露水打湿。
整整一夜,他就站在城楼上,陪着湛飞阳。
他没有让任何人碰湛飞阳。尸身是他亲手绑上木桩的,他还亲手为湛飞阳梳理整齐头发,擦拭干净尸体上的尘土血迹。
他相信,那个骄傲如雄狮的男人,纵然死,也绝不容尊严受半点侮辱,更不能背负上通敌叛国的千古骂名。所以,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湛飞阳死得像个堂堂正正征战疆场的男儿,死在他这个天靖的定国王手中。
旭日圆如红丸,将苍邈天穹染上淡色血光。雷海城漠然看着兵士们聚集在城楼下,指点着木桩上的尸身,对他欢呼。
泥雕木塑般的脸容,找不出丝毫情绪。他的心,已经跟忍痛站立了整夜的伤腿一样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