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这边送到了典不识,因身上还有些未尽之事,便告别而去。简璞自从过年后归来了山云书院,古骜一直没有机会与夫子一谈。只因为之前忙碌甚多,而后来山云子病情稍愈后,简夫子又连日不见,倒是令古骜寻他不着了。这日抽了空,古骜动身便往简夫子舍中赶去,及到近了,见有小童守在门口,古骜心中一喜,知道今日夫子正在,便几步跨过了台阶,推开门,那小童为古骜打起帘子,里面传出的声音却略让古骜微微一怔。
他还从未听过简夫子如此失仪的语调,只听简夫子凛然斥道:
“廖家筹谋如此,你敢说你不全不知情?初春之日,选得可真是好啊!流寇在山上过了冬,正是没粮的时候,饥不择食,最易被人收买蛊惑;且初春之日,亦是院中夫子许多都回乡过年未归,只有一些无马无车的学子滞留于山,你说流寇难道是长了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连书院上人多人少都摸得一清二楚?恐怕不是吧!我前几日奔走,已经联系几位大族中的名士,如今我便写信给宗正,让他老人家上报朝廷,弹劾廖家!”
古骜闻言,见又是说得那番事,心下不由得一沉。
只听另一个声音传来:“你还不懂么?师弟啊……你把笔放下!废太子入戎,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变动?你不知道,可我这次去京城却是看得一清二楚!贵妃之子不过是幼子,李妃所出的二皇子,林妃所出的三皇子,如今可都已经在外面封王建府了……你敢说……日后他们……”
古骜分辨出来,这说话的正是郡丞荀于生。
只听荀于生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又放缓了语调:“……其实,你心里也明白,不过是装不明白罢了。二王之中,谁不想拉拢廖家?谁会为了山云书院之事,在此时给廖家难堪?就算你奏本上去了,我问你,朝廷里谁会置喙此事?……就算不说二王和李林二家,你也不想,雍家欲保住太子之位,难道不需要虞、廖两家手握重兵之太守为倚?你以为现在还是秦王兵围山云书院时那个天下么?当年秦王挟利兵之锋芒,乘天下之勇,又几欲削减世家,人人都避其锋芒……可如今还是如此吗?……不是了啊……天子危病在榻,朝夕难测,如今大家眼睛都盯着京城呢……谁会分心于江衢?”
这句话听在古骜耳中,不禁微微皱眉……的确,天下之暗流涌动,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只不过流寇上云山这件事,就如潮水上涨时临界之处,又如热水烧沸之点,一过便勃然而发而已。自己之前潜心于学,两耳不闻窗外事,虽然常与怀歆等闲谈京城天下,但总有一层若隐若现的细纱相隔……如今白刃入而细纱破,这才终于捅开了一片短兵相接的亮堂……古骜也第一次触摸到,这刀锋,原来便是暗藏着血雨腥风的天下之刃。
而这时简璞闻言,更是怀怒脱口而出:“怎么不管?如你所说,那林太守还曾在书院求学过……”
“求过学又如何,此事捕风捉影,你令他弹劾朝廷命官?……再说就算他依你所言,若下一次真有流寇来怎么办?守军还救不救书院?”
“你……你这个眼中只有富贵的势利之徒,若是我与你易地而处……”尚未尽言,荀于生就打断道:“我去京城前,是真不知道,你不相信我也罢了,怎么还拿污言说我?如今木已成舟,我只担心你乱动,若老师有办法,还用得着你去弹劾,难道你比老师还能筹谋……你这是嫌自己脑袋不够多么?”
“你自己趋炎附势,便以为我也与你一般……”简璞气急,“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荀于生上前一步:“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早就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徒费无益之功?”
古骜听里面吵了起来,倏然回神,忙咳嗽了一声,简璞转过了头来,这才看见早已站在门边的古骜,荀于生微微一愣,没料到古骜在此,不禁一时间倎然,终是闭目长叹一声“唉!”便夺门卷袖而去,与古骜擦身而过。
古骜回首见荀于生消失在苍径中了,这才伸手关好了门,走进了堂内,见简璞还在长吁短叹地生气,古骜几步近前,为给简璞倒了一杯茶,唤道:“夫子……”
“他……他……”简璞用手指着荀于生离去的方向,吹须扬目。
古骜知道简璞是气得狠了,便劝慰道:“夫子,先喝点茶。”说着,古骜便将一盏清茶捧至简璞眼前:“润润嗓子。”
简璞素来一向将传道授业一事看得最为贵重,本就带了关心则乱的焦躁,如今一见古骜如此,心中不由得迁怒道:“怎么,你难道也觉得事不关己么?”
古骜心下一沉:“不,弟子深以为耻。”
简璞看了古骜半晌,这才长叹一声:“你是不是看书院从前,那么多风风雨雨都挺过来,便忖度这一次亦无大碍?”
“弟子不敢,这一次与往此不同。”古骜缓缓道,“……只是,也不是没有机会,但凡……”
简璞看着古骜:“……但凡如何?”
古骜道:“但凡廖家不自顾身份,或失了自知之明,又或折戟沙场,又或在朝政中走错一招……此局便有转机之处。”
简璞微微一愣,古骜续道:“正如山云子老师对我说的一样——‘蛰伏观时,以谋待机’。”
简璞闻言,适才亢奋的状态这才渐渐一点点沉了下来,他看了古骜一眼,低叹道:“……好一个‘以谋待机’。可为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说着简璞接过了古骜奉的茶水,择榻而坐,终是苦笑:“……让你看到我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