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台大得不可思议的石磨。这种尺寸的石器一般不会用作实用,而是代表某个地界的标识或形象。也就是说,眼前这个深藏在数百米水下的荒村,很可能就是当年我爷爷和茅老道焚烧陈美凤,也就是我太姑姥姥尸骨的石磨村。
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说不出是惊喜抑或伤感。我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本想着挨户寻找太姑姥姥的老宅,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二叔,甚至爷爷当年走动的痕迹,转念再想就放弃了:即便太姑姥姥灵牌还在,在这数百米的深水里,也早就不知道漂哪儿去了。没了灵牌,我这么毫无头绪地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想着我准备重新游回村中,去那座看似宗祠的建筑中碰碰运气,双腿离地一蹬,却发现自己竟然浮不起来了。
这个发现吓了我一跳。我茫然四顾,看到包围在我四周的,确实还是缓缓波动的湖水,但任凭我如何蹬脚摆臂,就是无法从地面离开。头顶上的湖水仿佛有股看不见的无形压力,死命地将我按在水底。我百般努力,发现依旧无济于事,只得无奈作罢。
村口石磨四周全是婆娑的树影,只在东南角错落着两间石屋。我想着大不了原路返回,这荒村的规模不过二里开外,比过水村小了不少,我还能走失不成。回望来时的路,不由傻眼:这怎么一转身的工夫,方才出来的路就消失不见了?
我又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脸颊火辣辣的疼,确定不是做梦,暗想这水下荒村果然邪门,也不知道爷爷和二叔当初是如何应付的。我抬头看了看略微比先前明亮的头顶,竟有种日出东方的错觉,心说咱这也算体验了一把庄周梦蝶的奇妙之旅了吧?
茫然归茫然,这突如其来的天光对我还是大有帮助的。石磨村的全貌在好似晨曦的微光映照下渐渐显露了出来。村道、土屋互相交错,分割得让人无从下脚。我脚下的路随着微光忽明忽暗,有种晕眩的感觉。我索性闭上眼,咬咬牙,认定一条路就闷头往里走。
之前在荒村上方俯瞰,我就觉得这石磨村的格局有些古怪,现在身临其中,我就越发觉得这些土屋的分布大有讲究。无论我选择那段路走,眼前总有三两间土屋遮挡,此路不通;再换,依旧走不通。土屋数量明摆着不过三十间,可我这一走足有两三个小时了,所到之处几乎全被一模一样的土屋挡住,这数量少说也得在百余间上下。
我知道其中定有古怪,奈何平日不爱涉猎,不解其中原委。我开始格外想念邹易这些人在身边的感觉。这些人虽来路不明,但个个身怀技艺,不像我,除了硬碰硬闯,什么也不会。这么想着我内心又突然起疑:怎么我下来那么久了,邹易他们都没跟过来?
“跟着感觉走。”我心中默念,正准备闭眼继续乱闯,从遥远的头顶突然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道:“休门闭,六合散;白虎啸,转开门。走东南!”我愣了愣,起初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直到那人声音急促地又说了遍“走东南”,我才忽然意识到:他在给我引路。
这人也是奇怪,每次引路前总要叨叨一段我听不懂的话,不会直接说东南西北,又要我尽量避开什么死门、伤门、杜门、惊门,专挑吉门方位走;实在走不通,就掉头重走一遍,说是八门吉凶依时辰而变,急不得,要抓住要领才能逢凶化吉云云。
我听不出那人的声音,只能听出是个中年人。我一度怀疑是二叔,但目下有求于人,倘若我嗷一嗓子给人吓跑了,那我当真作死。我也不知道他要领我去哪儿,只能跟个木头人似的任由他驱使。如此兜兜转转了不到半个钟头,我居然到了那好似宗祠的建筑门口。
那人知道我要干嘛?我脑子里堆满了十万个为什么,可恨无人能解。那声音自我到了宗祠门口就消失了。我耸耸肩,心道不管这人是谁,起码是来帮我的,当下心中坦然,深吸了口气,抬头见宗祠题匾“陈氏宗祠”,料想不错,见门虚掩,推开就往里走。
进门之后是个大院。前院与祠堂的中央位置立着一块四方照壁。我移步过去,见照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细脚伶仃的小字,有些像小篆,可惜我学艺不精,认得的不多。
我挨个摩挲,能大致认得题头上写的“烟波叟”三字,其余两字却不认识。题头左侧正文不时出现之前提示我的那声音说过的八门名词,什么六仪六合、三奇九星。
我注意到,“太阴”两字的周围,被人额外用圆圈做了标识。圆圈的划痕跟刻字的痕迹不同,应该是后来人的“杰作”。我也不明其意,见祠堂门大开,里头似乎坐了尊土地铜像,施施然跨过一尺来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我挨近那尊铜像,发现并非土地,而是尊看似观音的女人像。那女人五官轮廓明显,但绝非我日常在寺庙中见到的神仙铜像,看着有些写实,就像村中一名普通的村妇。
铜像不大,高度不过一米。铜像下有只被河泥掩埋了大半的香炉。
祠堂左侧的墙面上,挂着不少木匾。奇怪这些匾额竟然没有腐烂或者随波逐流。
我上前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无外求财赐福、姓氏渊源、妇女贞洁之类,只有一块掉落在墙角的木匾,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所幸都是现代汉字,除了几个笔迹潦草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其他都能看明白。我蹲坐在铜像前,边摩挲着那些字边小声读了出来:
陈公明鉴:陈曾向姝,余曾氏不孝子越俎豢僵,致八极阋墙,吾无日不惶。今陈姊化生恶道,曾氏难辞其咎。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恚痴。曾门遗子泫泣顿首,惟望乞怜。
文章没有落款,看不出是何人何年所写,而且因为是古文,我也读不出更多信息,只大概猜到这木匾是我们曾家先人留的,应该是做了对不起陈家的事。从文字年代来看,即便猜不出作者,也应该是解放前后的曾家先辈所写。也就是说,很可能是太爷爷、爷爷或者二叔留下的。这木匾于我而言,确实是寻访二叔踪迹,甚或解开曾家谜团的关键。
我正打算将木匾揣起,转头见身后铜像对我睥睨而视,竟似活过来一般,心中有愧,从河泥中将香炉掏出摆正,象征性地拜了拜,起身准备离开,手指间触到一片轻薄湿滑的物件,依稀是张卷曲的纸条,展平了,见上面用与木匾同样潦草的笔迹写着“离开即胜利”五个字,心中莫名,只料定是曾家之物,同样揣在身上就迅速离开。
出了祠堂,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铜像,越发觉得铜像的双眼始终在盯着自己,心里害怕,也不管东西南北,出了大门就夺路而逃。
直到离那宗祠远了,我才又将纸条拿出,见那纸条背面还用圆珠笔画了好几条弯弯曲曲的细线,线条靠右上方的位置标注了一个豆大的黑点。看得出来,这是副简易地图。
我不知道这地图于我而言有何作用,那个黑点又意味着什么,不过想到既然是曾家的东西,那决计不会害了自己人,加之确实对这个鱼虾不见的荒村心怀恐惧,于是决定赌一把,或许那个黑点就是脱出的通道也说不准。
打定主意,我对比了下地图与村子相契的位置,朝着黑点走去。
我边走边整理着繁杂的思路:从石磨村土屋环绕分布,和之前引导我去宗祠的声音,以及宗祠照壁上的文字来看,这个村子的格局与过水村一样,是经人刻意布置的。我现在能确定的是,这种格局与奇门遁甲之术有着必然联系,但我想不通这种安排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防范外族入侵?还是为了保证村里的什么东西不跑出去?
几乎是一瞬间,我立马想到在深湖中遇见的骷髅大军。难道说,这奇门八阵真是为了困住这些东西,不让他们出去害人?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让他们从石棺中出来?
我想得脑袋都快裂了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回神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离地图中的黑点近在咫尺,心中充满好奇的同时又有些担心:万一这黑点意味着“尸家重地闲人免进”或者“此处有恶犬请勿靠近”,那我不成了自投罗网?
不过眼下担心也来不及了,因为等绕过一间土屋墙角,我眼前忽而变得开阔起来。两排古松分立在一大片空地两侧,而在空地对面贴着岩山的山脚位置,有一口立着石碑的井。
听我奶奶讲,以前山村用水普遍困难,村民自发集资,多在村口或者村公社广场之类的公用位置打井,方便村民生活用水。如果真像我奶奶说的那样,那眼前这个与地图中黑点重合的石井,不过是石磨村村民集中取水的地方,与周边几乎间间停棺的土屋相比,这儿反倒显得正常平和许多。这张地图着意标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多思无用,问题应该出在这口井上。想着我快步过去,想先去石碑上看看有什么线索。
石井做碑,就我所知,无外乎感恩先人赐福、标榜族中名望之类。这石碑却另辟蹊径,题了两列似联似诗的文字:“八门反复皆如此,生在生兮死在死。”这两句诗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只一想,我立马就反应过来:刚才在宗祠照壁上,也有这样的诗句。
我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诗,不解其意,心中居然有些期盼之前给我引路的那个声音能及时出现,再度指点迷津。我往井口探了探,见井水饱满,与我周身的湖水浑然一体,似乎还打着微小的漩涡,鬼使神差地就想用手去试试这漩涡的威力。
哪知我刚一触到井水,那口井竟似有魔力般,瞬间将我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