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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包罗万象，有怜悯，有愧疚，有自嘲，还有隐隐的不可置信。三秒之后，谢之将纸张叠起来，冲身侧的孟玄青说声“我知道了”，便转身离开。苏子扬小声问何铮：“铮铮，谢老师的表情怪怪的，他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啊？”何铮收回目光，嘴角勾起来，“进公司的时候，签过合同吧。”“……啊？”“合同上怎么要求的，请你别忘了。”苏子扬还没反应过来，何铮的眼神降了温，快步到化妆师那补妆。《仙帝再临》是北星投资的剧。谢之肯定是因为骂过何铮，现在寄人篱下，灰溜溜的。至于何铮……肯定是见到对头，心里不舒服。苏子扬眼中闪过精光，和何铮搞好关系的第一步，就是打压谢之。今天的戏份拍完，展鹏给了何铮两张飞页。“小何，和谢影帝搭戏，是你锻炼演技的好机会。但这场加戏是给观众的隐藏惊喜，秘密拍摄，你要保密。”何铮卖的是阳光努力积极向上的人设，对导演的要求当然得唯命是从。他于是又开始失眠。这是男主穆涸求谢知微收他为徒，却被谢知微拒绝的那场戏。男主身世凄凉，初来乍到，满心惶遽，谢真人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所以这一场戏得哭。哭戏，对如今的何铮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但当初，何铮就是因为哭不出来，才被谢之骂的。他终究不是男主穆涸，面对一张死对头的脸，他能做到哭着哀求吗？能收放自如地掉眼泪吗？何铮焦出了浓重的黑眼圈。到了拍摄那天，化妆师补了两遍遮瑕，他还是不满意，还要再让补第三遍时，展鹏坐在监视屏前不耐烦地催：“行了，赶紧的。”这场是外景。竹林外。一身道袍的谢之站在前方望着他，眼神通透澄明，整个人清润温和。何铮的压力一下子就起来了。不愧是影帝谢之，还没开始说台词，一个眼神就给这场戏定下了基调。何铮努力不去想这个演员是谁。在他面前的，就是碧虚真人谢知微，仙风道骨，胸怀宽厚。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求真人可怜弟子！”谢之有些震惊，后退一步，“小友这是做什么？”何铮大声说：“求真人收我当弟子吧！我会砍柴，会洒扫！我什么都会做！只要您肯收我，我当牛做马都可以！”谢之沉默片刻，“贫道辟谷多年，自扫庭院，无需小友费心。”“不！”何铮一下子抬起头，“真人既然救我，说明我和真人有缘不是吗？现在却要赶我走，我能去哪里啊！”谢之说：“我师弟白见著乃是道宗丹鼎城的城主，他愿意收你为徒，稍后便有弟子带你报到。”何铮却摇头，“救我的是真人，我醒来见到的也是真人，在我心里已经认定您是师尊了！求您不要赶我去别处！”他重重磕下去，“求真人了！”监视屏前，展鹏的眉头越皱越紧。孟玄青也缓缓摇头，“何铮的台词也太干了，跟朗诵诗歌似的。还有谢老师，怎么说得这么慢，是没背熟吗？”然后，监视屏里的画面就定格了。谢之望着何铮，何铮望着谢之，大眼瞪小眼。展鹏还以为是监视屏卡了，抬头去看拍摄现场，发现两个演员还真是呆在了那里。他一到拍摄的时候，脾气就格外差，刚想拍桌子，忽然听见谢之说了一个字，“好。”展鹏和孟玄青呆若木鸡。何铮也愣住了，眼睁睁看着谢之走过来，用力扶起他，嘴上说着，“我答应了，从此你就是我谢知微的徒弟。”孟玄青扶额，展鹏终于拍了桌子，“谢老师是怎么回事！”谢之如梦初醒，僵硬的回过看向展鹏，像刚发现这是拍摄现场一样，“我……很抱歉。”何铮扒下谢之的手，嘴上却安慰着，“谢老师再找找感觉，不急的。”虽然谢之的反常表现让他不可置信，但他总体是幸灾乐祸的。“你不急，我急！“展鹏沉着脸，“机器等着拍，大家都跟着耗！一个不入戏，一个忘词，对得起给你们加的戏吗？”谢之和何铮再三道歉，展鹏这才挥挥手，让他们再来。何铮居然有点得意。不入戏至少比忘词好一些，他终于在谢影帝这里扳回一局！两个人重新站位，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何铮听见谢之叹了口气。“从这以后，他就苦海无边了。”何铮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展鹏也听见了这句话，“谢老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之叹息，“他本来可以在岁寒居安度一生，无忧无虑，却被白家父子害死……哪怕重生归来，也是活在仇恨中，迷失自我，孤独至死。”临开拍前的展鹏总会格外焦急，此刻却陷入沉思。孟玄青双手抱怀，“有道理，岁寒居的风景不好看吗？竹笋不香吗？可是穆涸后来不稀罕，他连女主都不要了，非要当什么天下第一。”“如果，能收下他……”谢之忽然笑了一下，低声说，“也罢，都无法挽回了。”谢之回到原来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开始吧。”把经历过的人生重现一遍，真的很难。但无论再难都要演好，为了原主，也为了曾经的谢知微。何铮原本对谢之的第一句话不明觉厉。可听谢之和孟玄青前后一解释，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他觉得自己还不如穆涸，就算穆涸为执念和仇恨所困，那也是穆涸自发的行为。而他，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受他掌控。如果……有个能救他的谢真人出现在他面前，那他不惜一切都要抓住！死不放手！“前面的过了，从谢老师的第三句开始。”展鹏一声令下：“action！”拍摄继续。何铮跪在地上，抬起头，望着谢之的目光满是期许。谢之垂下眼，好像不敢和他对视，“我师弟白见著乃是道宗丹鼎城的城主，他愿意收你为徒，稍后便有弟子带你报到。”明明没有看何铮，他的声音却微微发颤。何铮好像是听出了他的不忍，跪着往前几步，“救我的是真人，我醒来见到的也是真人，在我心里已经认定您是师尊了！求您不要赶我去别处！”他带上了哭腔，把头磕出响声，“求真人了！”谢之望着何铮，微微吐纳几下气息。空气里一片安静。展鹏、孟玄青以及所有的工作人员屏气凝神，等着谢之的下一步举动。几秒之后谢之才开口，声音明显冷了，“小友，恕我无暇顾你，请不要再来打扰谢某人清修……就此别过。”说罢，他一甩袍袖，转身走入竹林之中。何铮一抬头，就不见了谢之的踪影。他顿时站起来，六神无主地叫：“真人！你在哪里啊真人！”谢之在几棵密集的竹子后面，有些紧张地朝外张望。竹林边缘有结界，外不见内，何铮更进不来，只好围着竹林奔跑，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唤。但谢之始终没有出现。未知的前途，黑暗的人生，仿佛置身在没有希望的荒漠里。何铮眼睛红了，大滴眼泪涌出来，“真人，我翻山越岭来到道宗，鞋子都走破了，我只相信您啊真人……”“我娘还在家中等着我救……”他重新跪在地上，哽咽着说，“求求真人……可怜可怜我吧……”在观察显示屏多个机位拍摄的孟玄青舒出一口气，展鹏也一个劲儿的点头，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展鹏正准备喊停，突然发现，谢之还在演。——谢之靠在竹子上，闭着眼睛，睫毛不住地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