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直重复着这么一句。至于到底怎么对不起麻衣子,却并没有说明。就像在念咒语一样,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话。
听到这句话之后自己都有些什么反应,如今通子已经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她应该问了句&ldo;什么&rdo;或是&ldo;怎么&rdo;,但确实回想不起父亲的反应。或许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反应。女儿的态度,辜负了父亲对她的期待。
父亲的声音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他的低声啜语才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ldo;那姑娘真可怜……是我硬把她带到这里来的,我对不住她。
&ldo;不过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也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
&ldo;除了这么做,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为了她我不知花了多少钱,我想她自己应该也知道。只盼着她能早些上天成佛吧。&rdo;
父亲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几句祝祷般的话,看到他这副样子,通子觉得如果丢下不管,或许他真的会呜咽起来。于是通子一边战战兢兢地叫着&ldo;爸爸&rdo;,一边晃动着他的身子。父亲这才如梦初醒,&ldo;啊&rdo;了一声,扭头望着通子的脸。
可当时通子并没有去看父亲的脸,虽然他一脸&ldo;怎么回事&rdo;的表情,期待着女儿的回答,通子却因为害怕看到父亲眼眶里的泪珠,而不敢正视父亲的脸庞。
通子并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她只是不希望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哭泣。在这种关键时刻,通子希望父亲能够保持住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不光为了母亲和通子,同时也是为了他自己。若如此下去,通子觉得加纳家会从此衰落。
看到父亲沉默不语,通子担心自己是不是惹恼了父亲。没想到沉默了好一阵后,父亲突然毫无来由地讲述起发生在京都府北,一处名叫天桥立的小镇的事。一会儿说那个小镇就在海边,那里的海如同池水般平静;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讲起那处的特产。他说日本是因为打了败仗才变穷的,开战前物产丰饶,人们都生活得很宽裕。他还说自己很喜欢那里的人,与他们快乐地相处过一段时间。通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这时父亲又突然说,加纳一家代代都受冤魂纠缠,说完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看到通子跟着一言不发,父亲再次开始了讲述。他说自己的性格之所以会变得阴沉,全都是因为日本打了败仗,国民变得贫困而起。这话听起来既像是要敞开心扉,又像是一种忏悔。他说自己喜欢助人为乐,不喜欢看见别人一脸苦闷的样子。不管为了谁,他都会立刻采取实际行动,这样的想法从未从他的脑中消失。然而,要将祖上传下的这份家业维持下去,可并非是件轻松事。不光要花钱,还要默默承受无法对他人启齿的苦闷与煎熬。其实他很希望能做些事帮助别人,并没有丝毫折磨他人的意思,如果有一天能有人明白就好了。他苦着脸说,如果通子长大以后能够理解,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用难以听清的语调讲述着这一切,那样子看起来确实苦不堪言。通子搞不懂他这些话究竟是在冲谁说,自己既没兴趣又难以理解。
父亲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说这些?
&ldo;通子,你喜欢麻衣子姐姐吗?&rdo;
听到父亲突然的提问,通子一阵愕然。她这才明白过来,之前父亲那番絮絮叨叨的话,原来只是开场白。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通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时至今日却来问这样的问题,实在让人感觉挺傻的,更重要的是,通子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另外,通子觉得如果这时随口回答了这个问题,就等同于承认了麻衣子的死。此时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还不想与任何人谈论这个问题。
看到通子一言不发,父亲的脸上露出稍显放心的表情。当时通子没多想,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在事隔多年之后的某一天,通子突然回想起父亲那天的表情,同时想到他问问题的理由,顿时呆立在当场,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快。她察觉到,当时自己的沉默,肯定被父亲误认为不喜欢麻衣子,所以他才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如果当真如此的话,父亲的这种想法实在让人难以容忍。对当时的通子来说,麻衣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藤仓良雄事件发生时,要是身边没有麻衣子,通子就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重新站起来。不过父亲连良雄那件事到底情况如何都没搞清,会误解也情有可原。总之,没有一个人明白麻衣子的死给通子带来了多大的打击。所以,说什么通子不喜欢麻衣子这类的话,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当时通子并没有察觉,其实对于麻衣子的死,父亲也意识到自己应负的责任,并为此痛苦不堪。自杀身亡的是与正室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的爱妾,会产生自责之情也不无道理,不过当时通子还只是个孩子,根本体会不到父亲的心情。整理自己的心情已令她十分混乱,根本无暇顾及父亲的想法。
另一方面,从父亲的角度出发,他一边在女儿面前自言自语地叨念自责个不停,一边又想方设法地编造故事,推卸造成麻衣子自杀的责任。编造故事、回避责任。自己是为了麻衣子好,才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同时也是为了她好,才想尽办法给她找婆家的。对一个举目无亲的姑娘来说,除了这么做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吗?自己这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何错之有?父亲絮絮叨叨地向女儿灌输着这些想法,同时希望这些想法能够得到女儿的认同。但女儿实在太年幼了。
若换成如今的通子,或许还能理解父亲的这份情感。念初中时,通子又回想起那天夜里父亲惶恐的样子,开始为他的狡诈而耿耿于怀了很久。不过当时通子心中也有一些肮脏污秽的企图,说起来父女二人也算是一丘之貉,之后通子渐渐停止了对此事的思考,对父亲的怨恨也随之烟消云散。自打藤仓良雄死后,通子迅速早熟起来,感觉就像是个小大人一样,性格却变得奇怪而扭曲。
这一切如此奇妙。整个家突然变得静谧,方才还那样喧闹,人们四处奔忙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此刻却已变得鸦雀无声。父亲也察觉到有些不大对劲儿,坐立不安的,似乎想起身去看看。他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尽管还只是傍晚时分,但镶着毛玻璃的窗户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窗外的风声让父女二人察觉到一丝异样。起风了。风声忽高忽低,不绝地吟唱,感觉一场风雪即将来临。耳朵里只听到异样的风声,人的气息,似乎已从家里蒸发消失了。
可悲的是,当时通子和父亲都以为事件已就此结束,并把这一点当做不言而喻的事实,不存丝毫怀疑。心里想着今后只要紧咬牙关、忍住悲痛,齐心协力做好善后工作就行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之前发生的事,不过是整个事件的开端,接下来即将上演的,才是这场悲剧的真正高潮。
&ldo;那个……&rdo;
首先传来这样的叫声,接着有人颤抖着拉开拉门。屋里的两人一怔。这便是第二场悲剧的序幕。
竹内太太一脸迷惑地探头进屋瞧了瞧。她跪在走廊上,脸上带着操劳了一整天的疲惫,平日那轻佻的态度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