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三只是呆站在原地,心想着:难道直到刚才为止的一切都只是幻影?但那尖尖的白色虎牙残影、腐败果实残留的香气、亲手摸到的双手温柔触感,都仍清楚留在脑海里。不久,强劲的西风让道路卷起一阵沙尘,树木也倾倒在地,仿佛是有只无形的野兽,以凌厉的气势驰骋在碧绿田野间。那只野兽离去后,又再度恢复一片死寂,只有从遥远的天空,传来一阵隐约的野兽嚎叫声。
现在正是在里面接受祈福的信徒们出来的时刻。在这么小的家中,居然可以容纳那么多的人。但每个人都不是弘三熟识的面孔,大概是近郊的村民吧。而那穿着白色服装、人模人样的中年夫妇,应该就是早纪的双亲吧。她父亲看起来就像前世就注定这辈子要来行骗的人,尽管五官还算端正,但来世肯定会投胎成畜生之类的缺德面相。母亲则是一副精神完全失常的模样。
「居然被老虎咬成这样!」
那看似是早纪母亲的女人,从脑门爆出拔尖的叫声,挽起和服的袖子,卷起下摆。裸露两只胳臂跟大腿,凸显出那处莫名紧实的肌肉。虽然印上了清楚的咬痕,但怎么看都知道是人类的齿痕。烬管如此,却没有人敢说「是刚才跳进来的早纪咬的吧」。
「我把虎将军给赶跑了。放心啦,狼神会保佑你们的。」
弘三强烈怀疑,刚才被赶跑的并不是老虎而是狼。留意到弘三质疑表情的,是早纪的父亲,他装出一副庄重而沉稳的口吻询问弘三。
「您应该不是巡查大人,而是政府官员吧?」
弘三吞吞吐吐的说了个理由搪塞。尽管他装神弄鬼的恶名远播,但若此时被他下怪咒回家,肯定会睡不安稳,他心想着。这时,早纪的眼神正从阴暗的家中飘向这边。
「啊,四处视察呀。唉呀,人多的地方就容易传染疾病,请千万小心身体呀。」
早纪的父亲诡异的点了点头,嘴角浮现像是要把弘三吞下肚的奸笑。她母亲则喃喃念着狼神狼神的,胡乱甩着头发,露出脖子上的齿痕。只有那些聚集着接受作法的信徒们,安静的低声念着刚背起来的咒语。弘三一脸困惑的望向破旧的拉门。突然间,一只白皙的女人手伸了出来。
那只手并没有妖娆的勾引手势,而是以细长的食指笔直指向弘三。持续曝晒在太阳底下的弘三,感觉到强烈的疲惫,甚至还产生错觉,以为白色手臂上长了硬毛,大概是流汗的关系吧。枯黄的裸枝,舞弄着天空。
……当回神过来时,只剩下弘三一人留在现场。早纪一家跟请求作法的村民们都不在了。能够听到的,只有湿润夏草随风摇曳的声音、纠缠在寂寞野花间的蜜蜂振翅声、仿佛在催促什么似的暮蝉叫声。原本应是早纪一家所住的地方,已感觉不到任何踪迹。弘三开始全身发冷。他判断自己应该要走为上策。那恐惧感仍停留在某处,尚未爬上背脊,如果错过此刻的话,那自己肯定会发疯‐‐。
「这实在是难为你了,早点就寝吧。」
弘三对阿富说了今天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针对早纪却加了点修饰。他说自己只是远远的看着早纪而已,而且她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往后他不会跟她有所瓜葛,也不想有任何牵扯。
地炉里的火焰摇晃着,将阿富那扁平的五官勾勒出阴影。她在煮至快融化入味的芋头锅里,加了荞麦粉均匀搅拌。和子跟美佐子都喜欢这甘甜滋味的什锦粥。吃饱后,弘三马上翻个身睡着了。安西家主人、被弃置于收纳室的老婆婆、那些奇怪的信徒们,全都恍如噩梦,但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回别于上述噩梦的平静情景。
不过,弘三却跟那个女人牵扯上了。即使在那爪子里,被注入比霍乱病还猛烈的毒,他也想被搔搔看。弘三跟阿富进了被窝,心里却想着早纪。盖上代替棉被的藏青色厚重棉袄被,今晚果然闭上眼睛后就沉沉睡去。端坐在格子窗另一头的裸男、在仓库里腐臭掉的老婆婆、从黑暗那头不断招手的女人,以及,告密箱。构成噩梦的元素无一不缺。躺在一旁的阿富则面无表情,望着被熏黑的低矮天花板‐‐。
为何只有自己被指派呢?如果有人能分工合作该有多好。在办公室的后头来回踱步的弘三,不禁苦着一张脸。告密箱的分量与日俱增,周遭的人大概都想象不到弘三心生多少不满吧。自己究竟是被大家所信赖呢?还是被当作笨蛋耍呢?死掉的飞蚁掉地发生细微声响,纸片也满到掉了出来。活着时就是个讨厌的男人,但即使是死了,柴田副村长似乎也以令人厌恶的形式支配这个村公所。
霍乱病也侵袭到村公所里的某个同事一家人。看着那空出来的座位,弘三试着想勾勒出那男人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他从未抬头好好看那位同事的脸。霍乱病所造成的全国死亡人数,已经超越日清战争的战死人数,各地的例行祭典也大都被迫中止。各村所设置的交通隔离所大增,寺庙及校舍被充当为临时避难医院,死者专用的白布也宣告缺货。阿富则前往各地的丧礼会场帮忙缝制丧服。那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个有去有回的地方,而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里头放了将近十张纸条。纸条上面以丑陋的字体写着奇怪的邻人或讨厌家伙的名字。早纪的名字这次并没出现。由此可知,这次所写的应该全都是真正的感染者才对。黏腻的汗水顿时喷涌而出。弘三不由得出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