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湾酒馆内一片喧闹,蓝色烟雾中,几个男人正围拢在一张圆桌边掷骰子,其中一个高大魁梧,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夸张地大呼小叫。这时泽尔尼克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四下环顾,寻找马克沁。那个魁梧的男子在掷出骰子的瞬间,瞥了一眼泽尔尼克,随即僵住了,起初其他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三枚落到桌面上不停旋转的骰子上,但不久,他们觉察到了同伴神情的异样,便不约而同地望向泽尔尼克,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良久,魁梧男子才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位先生实在太像被我杀死的那个人了。泽尔尼克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话感到迷惑不解。您是说我吗,先生?他问。
原来,此人名叫克鲁勃,几天前,他因为一场不愉快的赌博而与一位年轻人决斗,并杀死了对方。他说,无论怎么看,那个年轻人的容貌都像极了泽尔尼克。克鲁勃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兴高采烈,俨然把泽尔尼克当作了老朋友。在这种气氛感染下,泽尔尼克也向克鲁勃道出了自己的遭遇,这令克鲁勃对这个突然而至的幽灵般的男人更感兴趣了,他强烈建议泽尔尼克去找帕特丽莎算一次命。克鲁勃说,这个女人算命算得准极了,他一遇到吉凶未卜的事情就去找她算命,结果屡屡应验。说到这里,克鲁勃招呼酒保取来纸笔,伏在圆桌边飞快地写了一封引荐信,又在信纸背面写下帕特丽莎的住址,而后塞进泽尔尼克手里,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叫他马上动身。
泽尔尼克就像是被赶出桥湾酒馆的,手里拿着那封信,想不出该去哪儿找马克沁,也想不出除了马克沁他还能去向谁借枪,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最后,他低头看了看引荐信背面的地址,喊了一辆马车。
这是城南窄巷中一栋不起眼的房子,泽尔尼克将引荐信交给开门的老女佣,过了片刻,他被领到客厅,一位身穿黑纱裙,肤色白皙的女人正在那里迎候他。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年轻的寡妇。他们在一张矮桌边落座,他说明来意,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帕特丽莎不动声色,从身边的柜橱内取出一只青黑色的陶瓷香炉,她请泽尔尼克抓一把香灰,之后将那封引荐信背面朝上平铺于桌面,让他把香灰一点点撒在信纸上。他照做了。
她开始端详纸上的香灰,泽尔尼克屏息凝神,静待结果。那个老女仆为他端来一杯茶,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老女仆在收拾什么东西,随后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响。他想这栋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他和帕特丽莎两个人了。
终于,帕特丽莎抬起头,告诉泽尔尼克,他这次必死无疑。那么后天就是我的死期吗?泽尔尼克望着帕特丽莎。她站起来,点点头,俯视着他,像是在送客。没有挽救的办法?他还在试探,他从帕特丽莎黑色的瞳仁中看到了悲悯,但悲悯背后又有某种淫荡的东西。没有,她说,声音冰冷。他猛然站起来,抱住了帕特丽莎。她没有反抗。接着是一阵狂热的亲吻,泽尔尼克感到自己这是提早与死亡交合在一起了。
他们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泽尔尼克说,我今天才明白,绝望和欲望原来是一回事,所以希望总是意味着禁欲。帕特丽莎沉默不语。他转过头,看到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幅肖像画,画中是一位颇为英俊的年轻男子。他问,那是谁?她说,是我丈夫,他已经死了。也是死于决斗?不是,是死于蜂毒,那年夏天我们在海滨度假,有一天他独自外出散步,在海岸边发现一片花圃,他很喜欢植物,就走过去看,这时候他被一只蜜蜂蛰了一下,没过几秒钟就一命呜呼了。直到那天傍晚,我们才在花圃中找见他的尸体。当时天气特别炎热,我只能尽快将他下葬。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修道院,我们把他埋在了那儿。葬礼那天特别晴朗,天上只有几缕云彩,站在山顶的墓园里,可以望见湛蓝的海面,一丝风也没有。忽然我感到头晕目眩,山体晃动了几下,又像是幻觉,接着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浪头扑向海岸,一眨眼就把山下的一切都淹没了……
泽尔尼克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在门口他遇到了马克沁。原来这位朋友在这里整整等了他大半天。马克沁带来几把手枪让他挑选,还自告奋勇做他的决斗助手。马克沁有些神经质,他反复说,但愿警察明天能抓住派普斯,或者找到芬索德的尸体,那样你就可以体面地取消这次决斗了。泽尔尼克却说,他不希望如此,他想要进行这场决斗。马克沁告诉朋友,他的对手是射击俱乐部里的名人,曾与四个人用手枪决斗,都赢了,谁向这样的家伙挑战,准是疯了。但泽尔尼克说,你知道吗,马克沁,越接近疯狂,我就越感到平静。
决斗而死的前一天,泽尔尼克过得极为平静。他很晚才起床,给妹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但没打算寄出。之后他找出自己的几个旧日记本翻阅起来,这都是少年时代写下的,二十岁以后他就没再记过日记。他读得很认真,读完便将它们付诸一炬。午后,他瘫坐在扶手椅中,把玩那支手枪,直到傍晚时分才停下来,喝了几杯酒,没吃东西便就寝了。
决斗当天清晨,马克沁来接泽尔尼克,他已经雇好了马车。决斗地点约在郊外的一片树林里,他们路上要花大约两个小时。泽尔尼克坐在车厢中,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他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只见天色阴沉,寒雾弥漫,四周景物看不真切,街道两侧隐隐约约晃动着几个人影。他放下窗帘,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轻飘飘的,仿佛脱离身体,漂浮到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