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要跟牛睡在一起时,小静一点也不害怕。这头黑褐色的牛个性安静沉稳,总是露出哀伤湿润的眼神。与那只不祥的牛有如天壤之别,它只是头平凡无奇的牛。不管抚摸它哪里,都能威觉到血液的脉动与心脏的跳动,同时也温热了小静的心。
牛棚屋顶正上方的茅草已掉落,可以看到天空。风吹日晒也直接摧残着牛棚。小静依偎在侧躺着的老牛腹部旁,一起吹风淋雨,也一同眺望月亮。即使充斥着潮湿稻草与粪便臭味也不要紧,小静抚摸着起伏的牛腹,光是这样就觉得好满足。老牛身体巨大,温厚强壮,总是很开心的从小静手里接过饲料吃。小静这才知道,原来普通的牛是如此的温柔呀。
小静跟牛一起作息,有时还跟牛吃着相同的稗子,只是小静所吃的没有搀入炭灰而已。小静绝对不能从土房走到榻榻米上,这跟牛绝不能进房的道理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于小静有名字,而牛永远被叫做牛罢了。小静与牛一起趴在稻草堆上,看着地炉里扬起食物香气的沸腾汤锅,以及奈贺在榻榻米房间里缝着婴儿衣物的模样,但她并没有特别痛苦的情绪。只是,每到夜里紧闭着的纸门上,总会倒映着可怕诡异的东西。
被熏黑的白纸门上,映照着歪斜而伸长的奇怪影子,比起真实的人类,那随着冷清灯火摇曳的影子更加栩栩如生。不,那只是自己想象中的牛头人身倒影而已,小静这样想着。
不过,影子是不会打人的。经常拿着赶牛的棍子殴打小静的,则是活生生的奈贺。大概是认为小静比牛还不如吧,由次对于这景象总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可说是视若无睹。也就是说,他们把彼此都当成影子看待。
「虽然你哥也一样,但是你真的跟这村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像呀。」
这是奈贺在情绪激动时的口头禅。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曾经与小静母亲私通过,所以她等于是在自我安慰:小静的亲生父亲并不是自己丈夫。
「你娘啊,就连妖怪和畜生都来者不拒。你八成是牛的孩子吧!」
今天小静在背婴儿时不小心跌倒,因此被奈贺用勺子痛殴,还被愤怒不已的奈贺如此咒骂。趴倒在地的小静心想着:果真是这样就好了,然后轻轻地擦掉鼻血。至少温厚的老牛或可爱的小狗比牛头妖怪好多了。
在这里与牛一同作息后,突然唤起了小静曾经有过的那段奇妙记忆。当我娘还在世时,在那家里也有一头牛,就在灶的后方‐‐。
日本对清朝的战争持续获胜,水源也持续枯竭,然后又到了收获的季节。今年当然也是歉收。瘦弱的金黄色稻穗,比四周的杂草还低矮。缺水龟裂的农地土壤,与万分憔悴的农民脸色相同。
栽种稻米却无法吃白米饭的村民们,纷纷来到山谷里挖掘葛根,进入草丛挖取竹笋,爬上田埂摘取蕨菜。无法降落觅食的乌鸦,在西方的天空盘旋着。年过四十又怀上身孕的奈贺,敲打着外面便所的壁土。小静什么也没做,却被奈贺打到勺子快断掉。
「哥哥都是打胜仗唷,打啊打啊打死敌人。」
从昨天开始,右眼就肿到张不开的小静,边抚摸着凹凸不平的牛背边自言自语着。这头牛的确能解读小静的心情。只见它缓缓的上下点头,凑近小静身旁。最不可思议的是,小静的说话能力在哥哥还在时仅有婴儿程度,但是当哥哥不在时,她却突然变得会讲话了。大概是她喜欢跟牛说话吧。
「可是伤脑筋耶。因为我都快把哥哥的长相给忘光了。」
相反的,她却想起了那并不存在的黑牛长相,悄悄躲在灶后方的那头恐怖的牛。
‐‐被大雪淹没的冬天,是个无声无息的世界。同样在冈山县,南方却鲜少有积雪。拥有肥沃土地及温暖气候等先天优势的县南农民们,就连冬天也积极的培育畜产、制作花席,还以最新的温室栽种葡萄,拼命用小聪明赚点小钱。在这个时代,口口声声说要生活简约,但他们却只在一升的米里头加了四合的小麦而已。相较之下,在这个位于县北的村庄,年老的男人们只能烧炭兜售,女人们则是整理稻草。每个人都吃遍了山里的食物,就连橡实也不放过,因此脸色变得惨白浮肿。
用那皲裂的小手搓绳、打破结冰的河面舀水洗衣服的小静,就连与竹爷竹婆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她冷到头皮都冻僵了。覆盖在中国山脉的积雪把阴影折射成蓝色,吹下山的风则被胡乱反射的光切得四分五裂。
小静曾在结冻枯叶漫天飞舞的早晨突然昏倒,结果却只是被由次拖进牛棚里,换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而已。她在发烧时总会梦到月之轮,想着自己好久没去那地方了。那东西是否也被白雪覆盖住了呢?那黑影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仍然张牙舞爪吗?
与清朝的战况,渐渐的就没再传入小静耳里了。跟哥哥分离超过半年之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仍想念着哥哥,甚至都快不记得自己是否真有个亲哥哥了。那感觉就像别人对她说:你以前确实有个亲娘哟。
跟牛一起被跳蚤咬被虱子螫,小静的手脚也变得跟竹婆一样爬满皱纹。只有牛才会依偎在她旁边,用侧腹温热她的脚尖。尽管没有殷切期盼,但早晨的水突然变温暖、小花瓣竞相绽放的春天居然来临了。这个春天就如同「那件事」的预言,日清战争最后由日本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