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非常瘦弱,四肢如柴,肚腹肥硕,身上穿着脏烂的棉袄,长发稀稀拉拉地挽着髻,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然而,当她看见一旁的傻子时,立刻就扑上去护在傻子跟前,哆嗦着哀求:“老爷,他是个傻子,求您开恩放了他吧,老爷。”
“他说,他是县学廪生。”谢茂极其不解,“他说的可是真话?”
在谢朝,对普通百姓而言,读书人的地位非常崇高。在征役时期,拥有秀才功名就能免去徭役,见了官员拜而不跪,除了学官,别的衙官必须革除秀才功名之后,才能对这个前秀才施以刑罚。
一个拥有相对比普通人更高地位的秀才,怎么会在乡野之中沦落到如此地步?本县学官失职啊!
老妇抱着傻儿子呜呜哭泣,许久才抽抽噎噎地说:“老爷,我儿没说谎,他曾是县学里廪膳生员,月月都得廪米……”又擦了擦眼泪,“如今不是了。”
县学是官学。朝廷给在籍的优秀生员按月发放廪米,鼓励生员一心向学成材,类似于奖学金或生活补助。想要拿朝廷给的廪米,每月都要参加县学考试,考到前面多少名的生员才有领取资格。
就算傻子曾经是县学廪膳生员,疯疯癫癫成这样,没法儿考试拿奖学金,自然就会失去资格。
“是何变故?”谢茂问道。
傻子这个疯法非同一般,口口声声嚷着没卵蛋,搓来搓去,那下面也好像确是没什么东西。
老妇提起这个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飞石见她哭得不像话,偏偏身边也没有带宫婢出门,就看了赵云霞一眼。赵云霞上前两针把老妇扎清醒了,秦筝递来帕子,那老妇自己擦了脸,又憋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自己儿子的遭遇。
贾家村当初是五兄弟前来开荒立家,贾士廉这一系是幺房,连着八代都是单传。
在乡下,所谓单传,就代表着势单力孤,代表着话语权一步步衰落。直到贾士廉这一代,他的母亲也就是这瘦弱的老妇芈氏,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贾士廉这一房因是单传,哪怕代代死爹都要被隔房亲戚占便宜,家底还是比较厚。
——单传就不必分家,怎么说都比另外四房代代分饼吃好太多。所以,贾士廉家境还算殷实。
贾士廉从小就被爹妈供着读书写字,他天资也算不错,开蒙进学之后,很得师长夸奖,考个秀才功名也算顺风顺水。年纪到了,家里就寻摸着给他娶房媳妇。在县里读书的贾士廉看不上村里粗手大脚的闺女,一心一意要娶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夜里红袖添香,对诗联句,何等风流?
彤城文风鼎盛,读书人经常聚会,或是吟诗玩耍,也会认真读读书,互相交流学习心得。
贾士廉有同窗诗友,混了几个文会诗会之后,路子也越来越野。及后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少女,知书达理,未语先笑,随口就能说四书上的句子,贾士廉惊艳极了,与那女孩儿相约非卿不娶。
哪晓得那姑娘是彤城世家严府上的婢女,某日严家招待客人,这婢女就被睡了。那客人觉得小姑娘水灵有趣,决定暂时放在身边,当个玩意儿,一直玩到离开彤城。
那客人也是读书人,难免要拜会诗友故旧,办些宴会。彤城就那么大,来来去去,贾士廉就在一次蹭吃蹭喝的文会上见到了自己约定聘娶的“妻子”,那女孩儿在席间陪酒赔笑,酒酣耳热之时,还有浪荡书生写了淫词艳句,掷在她胸上,叫她弹唱。
贾士廉震惊痛苦之下,当场发难。
他出身乡野,不是那等看着父母兄弟下地忙碌,自己却安安稳稳在屋里读书躲懒的废柴,扛得起百斤的苞谷,割得动几亩稻谷,愤怒之下仓促杀来,满屋子书生都被他揍懵逼了,那严家的贵客更是被他按住,狠狠踹了两脚——全踹人家胯|下了。
大杀四方之后,贾士廉拉着婢女就跑了出来。
他乱哄哄地还未想好未来怎么办,婢女已翻脸痛骂他害人,一头扎进东湖,几天之后才浮起来。
贾士廉不会游水,眼睁睁地看着爱人跳水自杀,懵得不行。严府的小厮家奴已追了出来,把他痛打一顿之后,拖了回去。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哪晓得那贵客出面说情,当着满城文人的面,与他冰释前嫌,只说既往不咎,连婢女都送给他了。
贾士廉是个乡下人。读了再多的书,他也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
他震动于婢女的绝情,又感动于严府贵客的高义客气,满心惭愧地向那位贵客道歉赔罪,二人握手言和,一口一个尊兄,一口一个贤弟,好似不打不相识。
不久,那位贵客离开彤城,贾士廉还将自家种的黄金黍梨提了一篮子去送行。
他自以为结交了一位品性高洁的挚友,却不想,在那位“挚友”离开五个月后,噩梦降临了。
一伙强人趁夜打劫了贾士廉,不图财,不杀人,截住他就剥了他的裤子,手起刀落,葬送了他的命根。这且不算,这伙人竟然还把他养在蚕室之中,请医延药,直到确认他能活下来了,才把他抬到路边扔下,扬长而去。
然而,对贾士廉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阉割,是自己被阉割的事被宣扬得人尽皆知——
他被村人发现时昏迷不醒,浑身只有一件上衣,空荡荡的胯|下刀口狰狞。
消息瞬间传遍整个贾家村,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贾士廉变成了太监。最开始,当然是震惊,同情,紧接着,就是谈资,嘲笑。当贾士廉养好伤鼓起勇气出门时,村人们各不相同的表情,又彻底把他打了回去。
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歧视和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