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谢茂自己,谁都不觉得他这一场风寒能有多大的妨碍。
皇帝自三十岁以后身体变得异常康健,一年到头几乎不生病,偶然咳嗽一声,只需喝一碗茶,半下午就好了。这一回也是略有点咳嗽,朱雨都没来得及去唤太医,非近身都没察觉到皇帝不妥,皇帝就紧张地吩咐赵云霞领着太医署几个最好的大夫前来看诊,马上煎药喝上。
衣飞石听说传了太医都唬了一跳,连忙赶回太极殿,只闻见药味,皇帝却没什么异样。
他觉得皇帝应该没什么。
赵云霞也说没什么。
但是,皇帝一反常态很粘着他,衣飞石就放下所有日常防务,只陪在皇帝身边。
一点儿小咳嗽,原本是两副药吃下去就好的小症状。哪晓得到了夜里,皇帝的嗓子就肿了,浑身出虚汗,衣飞石半夜爬起来给皇帝喂水擦汗,宣召太医,被宣来的赵云霞也是有点懵,重新调了方子,给皇帝扎了两针,好歹让皇帝平着躺了下去。
次日,皇帝宣布辍朝。
一直睡到午后,谢茂才蒙头蒙脑地醒来。
待吃药的时候,他就跟衣飞石说什么,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衣飞石觉得极其不祥,柔声宽慰道:“陛下,只是偶感风寒,歇一日就好了。”
吃了药,谢茂命宫人服侍洗漱更衣,让衣飞石扶着走到太极殿门口,看着宫殿外遥远的锦亭山,突然说:“朕想去住云台。”
“明日去吧。”衣飞石见他病歪歪路都不怎么能走的样子,下意识地阻止。
皇帝去住云台还能是为了什么?生着病还想这样那样。他是真不觉得这场风寒多大回事,今日吃了药,歇上一夜,明日差不多就该好了。陛下素来康健。到时候陛下还想去住云台消遣,他就陪着去呗。
谢茂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好了,可是,衣飞石不知道。
朕的小衣。谢茂转头看衣飞石担心的表情,心中一软,朕的小衣还指着朕好起来呢。
死别就在十日之内。谢茂想起自己死后,衣飞石不知道要多么伤心,就忍不住心疼。朕不在你身边了,谁问你饮食,谁搂着你呢?也没有人能这样纵着你了。
他看着身边熟悉的宫殿,心想,朕若不在了,新君登基,你连太极殿都不能住了。
因死亡带来的无力近在眼前,谢茂早知道自己会面对这一天,真正面临时,依然觉得艰难极了。
他只要想起自己死去之后,衣飞石被迫离开二人相守多年的爱巢,不得不对着另外一位“天下至尊”屈膝俯首,哪怕嗣皇帝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仍旧心痛如绞,竟忍不住流泪。
这两行莫名其妙淌出的泪把衣飞石吓住了。
皇帝从不是迎风落泪的脾性,哪怕如今是在病中,突然哭了是伤了哪一处情肠?他扶谢茂进殿坐下,跪下求道:“陛下,臣知错了。您别生气,臣这就陪您去住云台。”
不就是想吃肉么?这就陪您去吃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行不行?
谢茂却又不肯去住云台了,只是抱着衣飞石,一点点地亲,亲得衣飞石心头莫名苦涩,沉甸甸地不知如何排遣。
下午吃了饭,谢茂吩咐清点内库,另外传旨,命镇国公衣尚予与黎王谢范明日入宫见驾。
“陛下,您放宽心先养着病,臣这就叫霞姑再来看看。叫她来守着。”
衣飞石觉得皇帝这些安排非常不合常理,不祥之兆越发深重。
平白无故地为何清点内库?衣尚予都八十岁的人了,除非正旦朝贺,平时根本不上朝听宣,皇帝怎么会突然叫他进宫?
谢茂看着他。
谢茂想说,朕活不了几日了。想说,你不必想别的,只尽力与朕相处这最后的时光。
然而,想了许久,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他舍不得看衣飞石担心自己的模样,既然人力不能胜,何必说出来叫人揪心呢?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告诉小衣吧。
“宣她来吧。朕今日怕是睡不好。”谢茂说。
赵云霞带着太医署三个太医守在了太极殿,太阳落山之前,重新为皇帝施针一次,衣飞石就在旁边守着,总觉得皇帝安静得有些古怪。
几个太医离开之后,谢茂就睡了过去。
衣飞石松了口气,趁空叫来衣长宁吩咐防务。
又是十年过去了,卢成、莫沙云都已经外放,为了配合皇帝立嗣的计划,衣飞石这十年提拔的就是最贴心的自家人——衣飞琥离公主与皇太孙关系太近,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衣长宁。
布置好防务之后,衣飞石搓了搓脸,准备洗漱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