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多数江湖人的作风来说,荆愁下一步应该被人灭口,但被指认的世家们好像突然通了气,曾经在谈兵宴上威胁过要取荆愁性命的人都不下杀手,转而,他们都有了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据,广悟因此拒绝了荆愁的一次次叩门,不再理会此事。
而荆愁心爱的女儿,则在蓄意污蔑的推手和看热闹的无辜百姓的喉舌下,变成了不知廉耻勾引男人的荡妇。
“他们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卫三止问道。
老太太道:“记不清了,好像是有人说那晚他们都在城东聚会……啊,就是那个姓耿的说的。”
“才不是嘞。是那姓耿的大哥说的,也姓耿。”端着一篓子大蒜走出来的儿媳妇道,“那人可厉害了,听说是什么什么家主,南边儿的,他们说在哪儿吃饭就在哪儿吃饭,整栋楼端茶送水的都说他们在,说得可真了。嗐,要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作践了人家姑娘的身子,还要作践人家名声,呸,忒贱。”
卫三止和展陆对视一眼,沉默。
从出了作证之事后,男孩发现母亲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她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别的人,在他出现在周围时常常一惊一乍,偶尔会隔着很远的距离盯着他的脸,那眼神让男孩以为自己的脸是什么脏东西做的,竟然令他的亲生母亲感到如此恶心。
但他那时候没空在乎这些,因为阿姊病了。
从那天早上回来之后,阿姊就渐渐地病了。
阿姊不愿意看大夫,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大夫愿意上门。那些人说阿姊不干净,光是看见她都会惹上脏东西。原本亲热友好的邻居们不再往来,换上了冷漠嫌恶的面孔,甚至有人提出要他们搬走,被荆愁提着剑砍了回去。家宅大门上被人涂写了恶毒的字句,隔着院墙都能听见过路人的指指点点。
男孩不明白,黑白怎么如此容易就被颠倒,受害的人明明是阿姊,可现在外面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却像是被阿姊杀了全家一样地咒骂她。
世界好像收窄了,里面挤压着那些自诩善良的人,充满着他们不堪入目的诅咒和刀子一样的闲言碎语。
那段时间,男孩与世界相互恶心着,谁都不给谁好脸色看。
然而就连这种恶心都无法持续,就被一纸退婚书打断了。
那家人的信写得极不客气,派上门来送信的更是无礼至极,说因为定了这门亲事,连他们家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请裴家放过他们家,给他们家祖坟留块干净地方。
素来温和的阿姊这回没有接受,她夺过书信,跑去找了自己的心上人。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阿姊的尸体在河流下游被打捞上来,已经泡得看不出是她了。
“听说是投河。”端着大蒜的儿媳妇坐在门槛上,摇着头道,“那姑娘被祸害惨啦,与其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她娘也是个烈性子,当晚就抄家伙去杀人啦,杀了一个,第二个没来得及杀,就被别人砍死了。”
那个拒不承认所为的姓耿的禽兽死在了花街柳巷,死在女人身上,死在荆愁剑下。
荆愁仿佛知道自己无法一个个将女儿的仇报完,所以临走前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留给儿子的。
上面列明了所有仇人的名字。
她深知自己家人的性情,所以这封信没有留给丈夫,而是留给了素来不喜欢的儿子。
素来没脾气的裴檐却在看到儿子手中的那封信时大发雷霆,不由分说把信烧了,让儿子不要想这些事,说要带着他远离这片地方。
“后来怎么样了?”展陆问道。
“死啦。”街头摊着铺子卖糖人的中年男人轻描淡写地道。
“死了?”展陆愕然,“这不应该,在下知道这事情中的小孩仍活着。您是不是记错……”
“谁跟你说那小孩儿死了?他爹死了!”男人往竹签上浇着糖,看也不看他一眼,“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还天南海北地跑,可不把自己折腾死了么?”
卫三止追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我哪儿知道。你们刚才不还说他活着么?本来我也以为死了,既然你们这么说,说不定是被什么大善人捡走了吧。”男人挥手驱赶,“不买就别挡着,走走走。”
于是,在市井的口耳相传里,死去的女孩没有名字,她是事情的主人公,但她无关紧要。
她的母亲那么爱她,一定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但大约只有当年侥幸颠沛存活的男孩记住了。
事情拼凑出来就是这样。
没人知道这故事里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是有哪些隐情。
只有恩怨和险恶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