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方落,车帘外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笛声。陆重霜侧身挑帘朝外望,想瞧瞧是谁有这等闲情雅致,只可惜雨下得大,马儿又一下跑远,她没来得及瞧清楚。
“草叶吹起来的声响比笛声清冽,”顾鸿云道,“但不如笛声婉转。”
陆重霜放下车帘,揶揄道:“都说笛声吹乱异客肠……阿史那摄图,你可是想回去了?”
她喊他的突厥名时,舌尖微卷,像是才睡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顾鸿云学着她先前的话,道:“思乡如何,不思乡又如何,总不能学小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陆重霜笑了笑,觉得这人说话含讥带讽,甚是有趣。兴许都是战场上的过来人,她瞧他,总觉得身上有几分自己的影子。
“想回去就回去吧,败了就是败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又能做什么?”陆重霜道。“交战二十三回,你十九败,阿史那摄图,我管这叫作活该呢。”
顾鸿云攥紧手,不动声色道:“在这儿,能杀你。”
“既然要杀我,就不该为我撑伞,恻隐之心乃兵家大忌。”陆重霜款款道。“战场上哪怕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到最后也要含泪取了对方的首级,拿一根竹竿挂在城头示威。这般,方能成统帅三军的将领。”
马蹄渐缓,车停在晋王府门前。
她到了。
“两军对阵,你砍断我阿姊的一条胳膊,我觉得你可恨。但见你含怨跪在殿外,我又觉得你可怜。”顾鸿云先她一步落地,又转过身,朝陆重霜伸手,似是示意她扶着自己的胳膊下来。“晋王殿下,我将此称之为草原人的道义,你们这些汉人不会懂。”
他站在暴雨中,握着朱红的伞柄,微向后倾斜,雨珠子沿着青绿色伞面的边沿成串地落,像要把那层沁人的绿砸碎了、溶解了。雾气虚虚罩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以及那微微泛着幽蓝色的异族眼瞳。
顾鸿云有着典型的突厥男子的身形,高大挺拔,又骑马打仗,故而肌肉匀实,彷如匍匐着的公狼。
陆重霜不急着下车,反倒看着他,浅浅笑了。“既然看不惯我被小人所害,春猎你又为何与于雁璃联手。”
“于家以永结同好、共取吐蕃为条件,我没理由拒绝。”顾鸿云说。
“说谎。”陆重霜道。“我不是第一天与你们这些突厥人打交道,在你们眼里,没什么比部落和家人更为重要。我杀你族人,那么你我之间便是血仇,你将不惜一切手段杀了我。此次帮我,是看陆照月扶不上墙,而陆怜清迟迟不向你抛橄榄枝,因而故意摆出与我英雄相惜的模样,以期我放松警惕。”
顾鸿云不语。
“莫要以为本王是那种会被两三句贴心话收买的蠢女人,想当本王的解语花,阿史那摄图,你远不够格。”陆重霜细眉微挑。她的妆融在雨中,那张素白的凌厉的脸露了出来,如同白刃。“就算你是狼,在本王眼里也只是一条被送入京供人玩弄的狗。”
顾鸿云看着她,慢慢收回手臂,倾斜的伞被扶正。
“晋王殿下慢走,”他冷冷道。
陆重霜落地,头也不回地走向晋王府。
很快的,她被一干惊慌地涌出王府的仆役包围,数不清的伞举到她的头顶,接着有个长相阴媚的男子急匆匆跑出,手里拿着氅衣哗啦一下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向四周高喊:“快去备坐辇!”
顾鸿云看着陆重霜被一干人前呼后拥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转身上车。
真是掐媚的嗓音,刺耳得要命,他心想。
驾车的突厥女婢发觉主子的失神,朝内轻轻唤了声:“少主。”
“走吧,回鸿胪寺。”
入夜时,雨歇了,鸿胪寺安置外来使臣的厢房旁,弥漫着泥土与草叶混杂的清香,甘冽逼人。
顾鸿云喝了点从家乡带入京的烈酒,突然忆起路上听见的笛声,手掌在暗红的小桌上轻轻打起节拍,低低哼道——
“悲别愁,问乡关几年
马上春风何处
叹人间”
用得是思帝乡的调子,原是平康坊的伎人用于取乐所弹,被顾鸿云低低唱来,平增几分萧瑟。词是顾鸿云的某次醉酒之言,自认是粗鄙之词,不足为道。
“被她说中了啊,那个可恶的女人……”顾鸿云感叹着,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