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后步入孟筱的囚所时,孟筱已哭闹得精疲力尽,此刻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正神情萎靡地坐在囚室一隅发呆,而一见太后,她暗淡的双眸又瞬间点亮,手脚并用地冲来,扑倒在太后足下,一边磕头一边道:“太后明鉴,那香料真不是我加的呀……”太后漠然道:“我知道。”“啊?”孟筱愣了愣,旋即满心欢喜地问,“太后已查明真相?那是来放我回去的?”太后不作声,转首一顾随行的溪荪,溪荪手托白绫上前,对孟筱道:“筱夫人指使小妤夫人侍婢私换王后药物,以致王后早产,嫡子夭折,罪不容诛。念其为王长子生母,且免车裂凌迟之刑,太后赐白绫一丈,请夫人即刻自裁。”孟筱坍坐在地,半晌后回过神来,哀哭道:“太后你明知我是冤枉的,为何还要我死?”太后冷冷道:“你也不冤罢?当初害死容夫人时,可曾想到有一日你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为他人顶罪致死?”“容夫人……”孟筱喃喃问道,“太后也知道这事?”“宫里兴风作浪的人多了,让我在北苑也不得安生,只好找一两双眼睛帮我盯着。”太后垂目一扫她,道:“这些年你害的宫人不止一个两个罢?我现在才跟你计较,倒算是便宜你了。”“几个宫人算什么?”孟筱忽地一仰首,盯着太后忿忿道,“太后你自己当年害死的人更不知有多少!”“没错。”太后竟然坦承,“所以我不在乎多害你一个。”孟筱哑口无言,须臾垂下头去,哭得越发伤心了:“太后让我顶罪,是为了婉妤么?王后明明是她害的,再嫁祸于我,太后你为何不惩罚她而要我死呀?”太后简单作答:“你死比她死好。”“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孟筱且泣且诉,“在你把持朝政时,是我陪伴在大王身边,在他读书时为他焚香,在他小寐时为他披衣,在他为你的政令感到恼怒时从旁好言劝慰……大王曾经那么信赖我,亲近我,所以你便对我心生敌意,后来故意利用王后,把大王从我身边夺走……”“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罢?”太后一哂,“你有何德何能,让我以你为敌?纵然你煞费苦心地故作善解人意状,勾引子暾,自荐枕席,但生子之后,即得意忘形,那小心掩饰的本性逐渐暴露在他眼前,令他失望厌烦,这才是你失宠的原因。子暾爱王后的学识才华,也会为婉妤的温和柔顺所动,而你能拿出什么留住他?是贪婪虚荣,还是毒蛇般的嫉妒心?孟筱连连摆首:“大王唯一的儿子是我生的,要求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又有什么错?嫉妒心宫中女人谁没有?太后你为什么单单盯着我,这般冤我害我?”太后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直刺进她眼眸:“你想要的仅仅是日常用度有别于其他夫人?生子对你这样的人来说真不是好事,白白给了你一个做国母大梦的枕头。我掌管先王后宫时是杀了几个人,但她们多半跟你一样,自有可杀之处,而我听政期间,促耕织,兴水利,赈灾济贫,休养生息,以此救活的臣民是我所杀人数的千万倍,最后交到子暾手里的是一个安定富庶的国家。若你做国母,必以国家为己私器,穷举国之力亦难足你一己私欲。幸而你没那命,空有夺嫡野心,却无母仪天下的胸襟与智慧。虽成日勾心斗角,思量着害人,却又愚笨如猪,连用药使胎儿由女变男这种谣言你也信,活该被人利用。我不怕与你明说,今次这事,我冤的就是你,害是就是你,因为不冤你冤谁?你不死谁死?”孟筱听她语意坚决,自知已无生望,呆跪片刻后,泪落涟涟地朝太后伏拜道:“太后,能让我见大王最后一面么?”太后干脆地答:“不行。大王日理万机,没工夫见你。”孟筱随即又恳求:“那让我见见我的孩子。”太后仍不答应:“大公子此刻在读书。”吩咐溪荪赐白绫后太后转身欲走,孟筱膝行上前,一把拉住她广袖袖口,泣道:“太后,求你让我见见栻儿,只见一面就好,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请太后成全……”太后不理,命她放手,孟筱不肯,死死抓住,凄然哀求:“太后,太后,这孩子是我最后的牵挂,也是我的命啊!好端端的谁会愿意去害人,我所做的坏事不都是为了他么?太后既为大王母亲,应该会明白的呀!身为未嫁女儿时,谁会想到自己会变成今日的样子……”听了最后这句话,太后微微一动,侧首垂目瞥了孟筱一眼。孟筱窥见希望,又泣不成声地继续说:“现在,我只求能再看他一眼,以让我了无牵挂往赴黄泉,请太后成全,请太后成全……”她一壁抓紧太后袖口,一壁不停地躬身叩首,哭得肝肠寸断。溪荪见她状甚可怜,遂对太后求情道:“看在她养育大公子多年的份上,太后恩准她母子再见一面罢。”太后犹豫了一下,终于颔首,低声嘱咐了溪荪几句,然后对孟筱道:“一会儿溪荪会带你去见他。放手。”孟筱这才松手,兀自哭着,朝启步离开的太后下拜。溪荪随后命侍女取来洁净衣物给孟筱换上,让人给她梳妆,并小心掩盖哭过的痕迹,觉着妆容与平日无异了,再唤入太后适才遣来的医女,递一碗煎好的药给孟筱。“这是什么?”孟筱惊惶而戒备地问。“安神药。”溪荪答,见孟筱似不信,又道,“太后没必要对夫人下毒。”孟筱默想片刻,一咬牙,将药饮下。须臾,但觉咽喉与舌头发热肿胀,大惊之下欲问溪荪缘故,一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喉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夫人别担心。”溪荪淡淡解释,“这并非毒药,不过饮下后会有半日不便说话。”孟筱知太后这是不欲她与儿子说任何话,心下大恨,却也不敢流露,只默默点头示意明白。溪荪又道:“太后吩咐,筱夫人见大公子时不能流下一滴泪,否则处以腰斩之刑。夫人记下了么?”见孟筱再颔首,溪荪便带她出囚所,前往公子栻居处。栻正百无聊赖地背日间所学的书,伏在案上几欲睡着,忽见孟筱走来,顿时大喜,连蹦带跳地跑出去迎接,拉住母亲手问道:“娘,你这两日去哪里了?我怎么都寻不见你。”孟筱弯下腰,抚着七岁儿子的脸,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鼻中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记起太后的话,只得尽量睁大眼睛,止住泪意。溪荪从旁和言对栻道:“大公子,筱夫人嗓子疼,无法说话,这两日正在诊治。可惜宫中太医无能,治不好这病,所以夫人要出宫另寻良医治疗,会离开一阵子。”栻闻言问:“那我能跟母亲一起去么?”溪荪道:“不可。公子还有许多书要读,未便离宫。”栻想了想,对孟筱道:“那娘先去,我赶紧把书全念了,再去找你。”孟筱一恸,一把搂住儿子,埋首在他肩上,两滴终于溢出的泪悄然浸入栻衣物纹理中。溪荪恻隐心起,转首避过,也不多说什么。随后栻又笑逐颜开地跟孟筱说了些这日发生的事,孟筱含泪看着,不时颔首。少顷,溪荪忽觉栻不再说话,遂转头去看,发现孟筱正拉着栻的手,在他手心比划什么,而栻神情颇困惑。溪荪立时警觉,当即过去扶起孟筱,道:“夫人该启程了。”孟筱挣脱,两手捧起儿子的脸,定定地凝视着,像是要把他容颜的每个细节一笔笔刻入心间。溪荪略略提高了声音:“时辰已到,车驾在外等候,请夫人启程。”回首一顾,两名侍女上前,左右搀扶着孟筱,半强迫地带她离开了这个院落。回到囚所,孟筱接过白绫,原本呆滞的脸上忽然呈出一丝诡异笑容,她伸出右手,一指后宫的方向,然后立起手掌,扬起后重重挥下,做出斩落的姿势,口中含含糊糊地反复说两个字。溪荪细看她唇形,终于辨出她说的应是“报应”,便蹙了蹙眉,而孟筱朝她挑衅地一扬首,衔那抹阴冷的笑,拖着白绫,一步步走入了那间即将成为她生命终结处的囚室。恍惚之间,又见三春盛景。后苑繁花似锦,空气中融有植物芬芳的气息,淇葭踏着茸茸浅草缓缓前行,触目所及处,冰绡般的花瓣漫天飞舞。前方有婴孩啼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指引着她探入花树深处。终于她止步,眼前一位着绿衣黄裳的女子含着温柔笑意朝她转身,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彼时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梳过,而背景中那洁白的唐棣正开得惊心动魄。她只觉这女子面容甚熟悉,像是婉妤,然定睛一看,又惊讶地发现仿佛是自己。两人不同的眉目交替浮现又融合,令她不免有一阵迷惑。她走过去,从那微笑的女子手中接过婴儿。而那孩子已停止啼哭,吮着细藕般的手指,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她看着他可爱的睡态,但觉心中一片安宁。须臾,她抬头,那女子已然不见,而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私语。她四处张望,天色倏地黑了,让她辨不清来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