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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第1页)

每日奏的都是同一曲调,而待婉妤进去,乐声便止,淇葭如常微笑迎她。婉妤告退,走出宫院,琴声又会再次响起。婉妤一直不知淇葭弹的是什么曲子,直到某日无意中听到侍女冬子吟唱相同曲调的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婉妤讶然问:“你唱的是什么?”“是一首尹国民歌,名为《淇奥》,”冬子回答,“青羽教我的……大意是说在淇水湾畔绿竹林边看见一位文采斐然的君子……”婉妤默不作声地听,待冬子说完仍久久无语。冬子问她:“夫人可曾听过?”婉妤淡淡一笑:“没有。”翌日入中宫,恰逢玉府又向王后进奉一批金玉玩好之物,其中有数件古乐器。淇葭逐一细观,待走至一面十弦琴前,素手漫不经心一拨,响起的又是《淇奥》的曲调。婉妤佯装未闻,而指着一支玉篪道:“这篪形状倒与我兄长那支颇相似。”淇葭随她所指视玉篪,亦微微颔首:“君子乐不去身。沈太子非俗人,必不可一日无丝竹。他那篪是自制的,想必守卫严苛,不许他抚琴鼓瑟,将他所带乐器没收,所以他才以竹为篪,自得其乐。”言罢一笑,“他是穷亦乐,通亦乐,而所乐非穷通。”回首看十弦琴,淇葭又道:“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这琴便赠他罢。”旋即唤来内小臣,命他将琴收入箱中前往菡泽给沈太子引瑄。那琴造型别致,岳山上有十条弦槽,采弦十根,琴面略呈波浪起伏状,尾端翘起,其上刻有一枚玉府所加的翟形纹章,以示为王后御用。婉妤暗暗打量十弦琴与淇葭,小心翼翼地在淇葭脸上寻找异样的情绪,而她竟没有,仿佛这对那处境尴尬的别国储君的馈赠无任何须避嫌之处,神色十分坦然。婉妤在心底叹了口气,对淇葭道:“姐姐,可否许我前往菡泽送此琴给哥哥?”淇葭略想了想,答应她请求:“你们兄妹一别数月,是应少聚片刻。”婉妤欠身谢恩,道:“容我稍作准备,明日一早便送去。”淇葭微笑问:“这次要我同去么?”“不必。”婉妤即刻答,又觉语气太过急促,遂低首解释,“送赠礼只是小事,我也无甚要与兄长多说的话,琴送至便归,就毋须劳烦姐姐了。”淇葭点头,命内人把琴送到婉妤宫室,再拈起适才婉妤所指玉篪,引至唇边徐徐吹奏,乐音婉转,俨然是沈声。见婉妤听得怔忡,淇葭暂停,浅笑道:“那日听你哥哥吹篪,我略记了几段曲调,如今再奏,也不知是否与原曲相符。”“分毫不差。”婉妤一笑,却隐含忧色,“姐姐,大王会放我哥哥回国么?”淇葭沉默,须臾,答道:“若是两年前,我或可劝他,但如今,我若请他往东,他必会向西行……再等等罢,此番他大胜归来,心中喜悦,我们寻个合适的人向他进言,也许他会让你哥哥回去。”十几只大小各异的陶碗依次列于案上,每个碗中又盛有深浅不一的清水,那眉目疏朗的男子雅坐于后,微微后仰,侧首,半垂目,斜睨水色,唇角含笑,双手各持一箸,悠然点敲不同的碗缘,不同的清脆音符随之响起,组成的乐音宛如磬乐。果然是穷亦乐,通亦乐,而所乐非穷通。婉妤立于门边凝视他,暗自讶异他与她空有兄妹之名十数年,而她对他的了解尚不及淇葭一面之缘。终于他意识到她的存在,抬首看向她,那么自然地,仿若她的到访是每日必经之事,他没有任何惊诧神色,依旧只是温和地笑:“七妹妹。”婉妤还是略显拘谨地施礼问安,这次引瑄亦不回避,只在她礼毕时欠身还礼,然后一看她身后,笑问:“典妇功夫人没随妹妹来么?”婉妤称是,却不多作解释,转顾陶碗而言他:“哥哥好雅兴。”引瑄摆首笑道:“我不过是穷极无聊,找些事做罢了。原本是带了张琴来的,居于此处闲时便抚琴作乐,不想禁卫大人们觉得聒耳,把琴劈做柴烧了。我便取出行囊中的埙吹着解闷,未及两日又被他们夺去一把击碎。好在天高地阔,可做乐器之物是取之不竭的,我还可以竹为篪,以碗为磬,他又能奈我何?”婉妤也一笑,让同行的菽禾将礼物奉上,说:“这琴是宫中之物,我求得王后恩准,特赠与哥哥的,已向禁卫说明,想来他们不会就此再为难哥哥。”引瑄打开琴盒,看看其中物,赞道:“确是好琴。”随后又问婉妤,“这琴是王后还是妹妹选的?”婉妤迟疑良久才答:“是我向王后请求赐哥哥一件乐器,王后遂命典妇功夫人帮我选的。”引瑄向婉妤道谢,再伸手解下随身所佩的竹篪,道:“可惜我如今身无长物,不足以回妹妹与王后之礼,惟待来日再还。那典妇功夫人,我当日受她教诲,颇有感触,一直想向她致谢,今日又承她选琴之谊,无以为报,暂且以这竹篪相赠,烦请妹妹带给她。”婉妤颔首,一低目,正巧看见篪身刻着一小小的章印,中有五字:菡泽有情人。见婉妤答应,引瑄又自冠发上拔下玉笄,在把篪递给婉妤之前,衔着他温雅笑意,以玉笄尖端在篪身上再刻下一行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接过引瑄的篪,婉妤又好一阵沉默。她本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在陌生人前尤其腼腆,引瑄待她和蔼,她仍无法摆脱经年累积的生疏感,引瑄再问她近况,她只以一二字简略回答,最后引瑄觉出她的不自在,便和言说:“起风了,夕时或有骤雨,不利舟行。妹妹早些回宫罢。”婉妤立即答应,如释重负。她那一瞬舒缓的神情未逃过引瑄的注视,他由此了然浅笑,倒令婉妤赧然低首,为自己讷于应对觉得羞愧。有淇葭在或许便无此尴尬,她不禁想,随即又双眸一暗,意识到,若淇葭同来,自己又会沦为一道可有可无的背景。出至院中,但见千朵柳絮随风舞,从行的宫人嫌它飘飞如尘沾人衣,蹙着眉头左拍右扫欲拂去。这情景却使婉妤想起另一个体态娉婷的女子,任何时候都会留意保持优雅的风姿,在这样杨花似雪的时节,她一举一动仍从容,仅以团扇掩口鼻,轻罗裙幅划过沈宫后苑香阶,在童年婉妤的凝视下,迎着漫天飞絮,徐徐走入千重城阙的画境。她的背影那样美,以致几乎无人想到她会有不美的结局。婉妤将从行宫人留于院内,自己折回引瑄的居室,问:“哥哥,三姐因何而逝?”引瑄恻然一叹:“此事真相如何我也不知。但宫中妃妾为君王所忌,招致杀身之祸,总不外乎两点:谋权干政或争宠夺嫡。婧妹心高气傲,必不甘心长为媵妾,且她言行一向率性,樗王性又怪异,阴晴莫测,婧妹稍有差池,便极易触怒他……”回看婉妤,他目色柔和,“所幸妹妹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当无此虞。”婉妤低眉轻声道:“我资质平庸,原难获大王垂青,这一生,大概就这样过了。”引瑄却摇头:“未必,以妹妹性情,若肯上心,要获宠于樗王,并非难事。”婉妤略有一惊,想问他为何有此结论,却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得红着脸将头垂得更低。“但妹妹将来若当真成了樗王宠妃,千万切记勿犯他大忌。”引瑄叮嘱道。婉妤仍不抬目,茫然抚摩手中的篪,半晌才问:“这大忌是谋权干政与争宠夺嫡罢?”“是,”引瑄道,“但对樗王而言尚有另一忌——莘阳君。妹妹日后切勿在他面前擅自提及莘阳君。”“莘阳君?”婉妤诧异地仰首看引瑄,“大王一向敬重莘阳君,尊其为国中主神,春兰秋菊长相供奉,怎会忌讳提他?”引瑄一笑:“若非如此,我又岂会长居菡泽?”婉妤隐约有些明白:“原来,哥哥知道大王有这忌讳,所以故意提莘阳君激怒他……可是,大王为何……”“妹妹,你亲眼见过飞升成仙的人么?”引瑄问她。婉妤一时不解他何以提出这突兀的问题,惟如实回答:“没有。”引瑄闲闲地笑,像是在说一件根本与主题无关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嗯,我也没见过。”(待续)子衿四、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经&8226;郑风&8226;子衿》九重宫门次第开,婉妤不假手他人,亲自持篪,直往中宫。甫入内宫,却见前方有女子衣袂翩跹,出现在回廊前,满目含笑,带着身后内人,款款迎来。“妹妹,我等了你许久,不想你这才回来。”孟筱微嗔的语气有陡然加温的热情。婉妤欠身问:“姐姐有事找我么?”孟筱笑道:“听说昨日王后赠你一面十弦琴,今晨我便去你居处,想见识见识这等珍品。可你侍女告诉我,王后特许你去菡泽探望兄长了,我只得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宫,即刻前来相迎。一会儿随妹妹回去,看看你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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