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而复返,已经失了面子,在薛家杀人,已经破了江湖规矩,”柳上原依然平静,“可是我既然回来了,就请薛老爷子给月七娘一个交代。就算双方都杀了人,可是天武坏了一个良家女子的清白,难道连一份歉意也舍不得么?”“什么良家女子?”薛千岁抄手一戟将洗手的铜盆整整分作一样的两半,“一个下贱的婊子!”“无论她以前是什么身份,总是不该被侮辱的。”“要我向一个婊子道歉,看来柳大侠就是要驳老夫这个面子吧?”薛千岁冷笑一声道。“在下要老爷子的面子无用,在下只要一个是非公道!”“哼!”薛千岁扬手一挥,“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刀头上见是非,拳脚上讲公道!柳大侠莫非是来要这个公道的?”周围弟子扬起了兵刃。柳上原摇头:“我知道以自己这点道行,闯薛家还是不够,这次来并没有和老爷子请教的意思。不过是非公道,在下总觉得不能不重!”“柳大侠不是来打架,那到底要我们怎么是好?”“我要见一见令公子,”柳上原说,“我要问一问他是否侮辱月七娘的人中也有令公子一份。”薛千岁的脸色变了变:“一个贱人还值得我家小海动心么?笑话!叫公子来。”旁边一个汉子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的没劝住公子。公子一个时辰前就出去了,不让小的说,小的是不得以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薛千岁固然大惊,柳上原的瞳子竟是猛的缩了起来。“公子干什么去了?”薛千岁上去就在那个汉子头上踢了一脚。“公子带了几个人,去……去镇子西边了,好象是土地庙的方向……”薛千岁还没来得及一掌扇在那个汉子的脸上,他身边忽然带起了一阵疾风,柳上原忽然间消失了。他整个人已经融入融入风中,直冲向门口。薛千岁觉得自己隐约看见了柳上原的眼睛,那双眼睛猛然间亮得可以杀人。“这样的武功……”冷汗掠过了薛千岁的老脸。南宫梦很害怕,她一生中从未这样害怕过。小的时候她以为父亲打她的屁股是最可怕的事情,然后她以为母亲逼她上学是最可怕的事情,在后来是被家里的老妈子们追是最可怕的事情。除了这些基本上都不可怕了,即使她在外面闯出了天大的麻烦,也会有家里的大管家、三名剑、七贵客等等一干人以及她在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三姑四叔五姨六伯出头帮她压下梁子。可是这一次不会,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除了柳上原。外面或许有七八个人,那个可怕的薛小海好象也在里面,她和那些人之间,只隔了一层稻草。她甚至能听清火把燃烧的声音,一个又一个的脚步声在离她三四步的地方经过。这是土地庙墙壁上一个年久失修的洞,直通到山墙里头五六尺。薛小海那帮人赶来的时候,她实在跑不了了,因为她身边还有月七娘。她唯一能做的是用稻草掩盖了这个洞口,把月七娘和自己一起盖在里面。可是仅仅是一层稻草,他们真的发现不了么?南宫梦越想越害怕,柳上原在哪里呢?“唉,柳上原。”柳上原在跑,他从没有这样跑过,当年大风道人带着银针和铁莲子在他后面追着,他都未曾这样跑过。他几乎要跑疯了,跑得根本看不清方向。可是他还在跑,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少爷,那个贱人真的是在这里么?”“不会有错的!”薛小海冷笑道,“刚才小七看见柳上原是从这里往府里去的,只剩那个小丫头和那个贱人,一定跑不远!”“少爷,柳上原号称江南第一名剑,我们真的惹火了他,只怕是个大麻烦。”“江南是我们薛家的地方,管他第一名剑第二名剑,这次不立下威风,以后还硬得起来么?”“可是老爷……”“老爷那里有我!”“少爷,我总觉得这里还有女人身上的香味,那两个女人应该没跑远,怕是就在左近呢。”“好,你他妈的有一只狗鼻子!小子们!给我一寸一寸的搜!”南宫梦听见脚步声接近了,散落的稻草被一片一片掀了起来。“这次逃不过去了!”南宫梦的牙齿都在打抖。月七娘被她点了穴道,正瞪大死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南宫梦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强笑道:“别怕别怕,柳大侠马上就回来了。”“柳大侠会回来么?”南宫梦自己也不相信,正如柳上原说的,他也是个人,不是无处不在的吧?翻稻草的那人已经离自己不到两步远了,南宫梦觉得自己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她终于决定了,她要做一些事情。她不想再看见月七娘绝望的眼睛,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更不想让月七娘被杀,她相信好人都应该活得更长。她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她更讨厌薛小海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她身上转过一下,她现在想起还头皮发麻。可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点,她不甘心总作娇生惯养的南宫大小姐。十二年前,青衣江,杜鹃如火云如海,那个少年泛舟江上,饮酒,放歌。他说:“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让好人被欺负!”南宫梦忽然安静下来,她把一大堆稻草堆在月七娘的头上,轻声说:“柳大侠就要回来了。”然后她飞快的窜出了山墙,奋起全身力量向土地庙外跑去。一个纤巧的白影唰的就不见了,把那个薛家子弟吓了一跳,再自信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墙上有一个堆满稻草的窟窿。“不出所料!”薛小海笑了,笑得很阴,很可怕。“可是少爷,月七娘怎么还能跑这么快的?”“没错!就是她,你给我闭嘴!小子们,跟我往上追,追到那个丫头的,我赏五十两银子!”柳上原没有到土地庙,因为他看见了火光。就在土地庙西边不到两百步的地方,有一个樵夫歇脚的小屋。现在那座小屋已经满是烟火了,天上开始飘起小雨,火势却越来越大。柳上原愣在那里看着飘忽高涨的火苗,忽然,他拔剑了。他的剑带着狂风劈开了小屋的木门。浓烈的烟呛得人无法呼吸,可是柳上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根本不能呼吸了。乌黑泥泞的土地上,散落着雪白的湘绸,在破碎的布片里,他看见了南宫梦。南宫梦娇小的身子,看起来还象孩子一样。血从心里一直冲到头顶,而后升起的是冰寒。柳上原的血,已经冷了。他听见自己的剑落在地上。火还在烧,月七娘勉强的站着,远远的看着柳上原。他似乎已经傻了,呆呆的抱着南宫梦,听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柳上原……”“你回来了……”柳上原木然的点头。“月七娘……她没事么?”南宫梦使劲的睁大眼睛,可是她确实太累了,眼皮止不住的往下落。“她没事。”“你有没有杀了薛千岁?”“……他已经死了……”“他们都是坏人,都应该死,对不对?”“对,都该死。”“我……嫁不掉了吧?没人会娶我的……”南宫梦轻声的问。柳上原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眼泪落了下来,南宫梦呜呜的哭了:“没人娶我了……”“我娶你,我娶你……我去给你爹说吧。”“你骗我的,你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南宫梦还在哭,“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真的只是瞎说的。”火越烧越大,火光照亮了南宫梦婴儿一样的面孔,泪水滑出了晶亮的痕迹。“我只是瞎说的……我真的只是瞎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柳上原再也听不见了。他抱紧了南宫梦,那娇小温软的身子在怀里渐渐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