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梁兴轻轻拉着她的手。
而她的手从成年男子的掌心中滑落。
“然后她走了,那时候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做错了。可周围的人都不觉得有什么,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在我们偷走那丫头的零食的时候、私下造谣说她暗恋某男生的时候、吐槽说她成绩不行作业很糟的时候……在老师让我们说出一个违反校规者的时候、在布置寝室公共任务的时候、在她来找我们而大家都拒绝的时候……我们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所以……”
“在室友朝她的水杯里放洗涤剂的时候,我没有阻止。”
“结果很糟糕。”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我想请黑客先生解答,但他不回答我,他复制了一个我,然后带我来这里玩,呵呵……”她发出闷闷的笑声,撕开脸上凝固的血疤露出白皙的脸庞,“我发现自己撕毁了‘大家的好姐妹’这个虚伪人设,我快乐了。”
“真的快乐?”
“不,我很难过。”她沮丧地说,“快乐在,我从好姐妹的圈子里走出来,变得自由。可是得到自由的,仅是我这个复制体,我的原型依然为了未来,为了维持微薄而虚假的友谊,不得不维持人设。她和她的坏姐妹站在一起,同悲同喜,只有我知道她内心的痛苦,活着真累啊。”
“生活就是这样吧,她们这么欺负人,会遭报应的。”
“好人有好报是骗小屁孩的,哥哥。”
女学生转着圈,绕道梁兴背后。
这次从背后出来的人,是一个头戴纸箱的西装男。纸箱上面用刀子开了两个洞,正好能看见男人的眼睛,那人的目光在暗处,显得沧桑阴郁,像是通宵熬夜后的,还带有血丝。而纸箱眼睛的下面,用黑色油性笔画着一个滑稽笑脸。
“和我跳舞吗?算了,不跳舞也行。”纸箱男说。
“好吧,你又是怎么惨?”梁兴问。
“社交障碍,结果失业了。”纸箱男泄气地坐到舞池边上。
“害,这种事情还挺多,工作总会有的。”梁兴拍着这兄弟的肩膀。
结果纸箱男把梁兴的手推开,自顾自地颓废着,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公司想要勤快能干、长得标致、嘴巴甜甜、最好干活不要钱的那种人,我不是。”
“你也不需要是,干活拿钱就完了。”
“想要在工作场合晋升也需要一种讨喜的人设,我不是,但我可以为了职业岗位去尽力迎合。”
“谁不是呢?”
男人指着脸上滑稽的纸箱面具说:“可笑的是,我戴着这个破面具,兢兢业业干了几年,客套话说了几年,身体毁了几年,就被一脚踹出去。”
“下岗失业嘛……这个也挺多,拿回补偿就好……”
“我不知道自己那些年戴着这副讨喜面具是为了什么,我很迷茫,回家之后老婆准备和我分财产离婚,感觉更迷茫。”他用纸箱头撞了撞墙壁,“我脑子可能有病。”
“害。”
“对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来说,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孩子,都太轻了,我抓不着,就连自己的身子都抓不着。医生跟我说,我身体被折腾出病,活不久了。”
“那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开心?非要把这种压抑精神复制过来。”
“身为原生社交障碍,我,明明比别人更努力付出得更多,但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我被开除了。为什么是我,我不懂,经济收紧工资下降我能理解,私下骂骂就完了,那些骂领导比我更狂的人比比皆是,可为什么下岗的人是我。”他转头看着梁兴,纸箱上的笑脸很是忧伤,“哦呼,因为我没玩好我的老好人人设,因为他们拉我去骂领导的那个讨论组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即使我没有开腔骂一个字,列表名单也被小人截图送给领导看了。”
“惨,大家不都这样吗?为生活而生活,最终把身心健康活成了奢侈品。”梁兴不自觉地抖了下,他低头的时候想起自己的爸。
那年金融危机失业率剧增,下岗潮铺天盖地,在这个压力过度的社会,失去就业机会的闲置人员意味着粮食消耗品。还好,社会最低保障能保证大家不被饿死,但随之而来的,是基于贫穷的精神压力。灰暗的无业游民和光华万丈的快节奏都市人像是两套基因发展来的,而他们的共同之处,大概是一样过度地摧残自己,前者用消遣的赌博和劣质烟酒,后者用过度消费和疲劳应酬。也许人有保障“生存”的资格,却不一定找到“生活”的位置,在看清了这华而不实的人生之后,世界成了黑白默剧。
纸箱男叹息一声,也走到梁兴背后。接着,如魔术一般从背后出来的人是一个脸上贴着死亡证明的中年女人。不过死亡证明不属于她本人,单子的主人是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