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静用手帕绑起头发,以免婴儿乱抓,而帮忙系好背带的,则是最年长的竹藏。这个矮小的老人,有张仿佛用捏皱的茶色和纸拼贴而成的老脸,大家都叫他竹爷。在这村子里,竹爷是少数愿意跟小静和利吉讲话的人。另外一人则是现在也跟奈贺在同一个田地里工作的竹爷老婆。这个被称为竹婆的老婆婆,不论长相或个性都跟竹爷相像。
「竹爷,我想问你。」
小静很难得主动开口讲话,因此,正从田埂往下走的竹爷立刻停下来回头看。在对面默默插着秧苗的男人们,形成了一团黑影。趴在地上像头牛般耕田的则是利吉。
「……有牛变成的怪物吗?」
竹爷维持原本的姿势,只有眼角的皱纹稍微动了一下。
「你应该是说『那件事』吧。头是牛,但身体却是人类。怎么啦?做噩梦尿床,惹哥哥生气了吗?」
今天竹爷的笑纹看起来有点像伤口。小静背着哭闹的婴儿一动也不动,盯着远处的某一点看。乍看之下,那视线仿佛是凝视着哥哥的方向。
「是干了什么事的怪物呢?」
才不是呢,小静现在不是在看哥哥。竹爷却仍咧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
「出生在不好的时机,并且在告知不祥之事后就死掉的怪物。」
小静的视线和表情都没变。在温暖潮湿的风儿吹拂下,她依然凝视着哥哥身后那东西。或许是已经习惯小静平常的举止吧,只见竹爷嘿啊了一声,便走下田埂去了。
出现在小静的视线方向的,究竟是什么呢?她现在所看到的怪物,肯定就是今早伫立在她家门口的东西。黎明时仅能看到阴影摸样,但像这样出现在太阳底下,轮廓应该就很清楚了。
就是那个……小静明明想这么说,却说出了其他的名字。而在她脱口而出的瞬间,那东西也消失了。
「娘。」
是个顶着全黑牛头的女人。既然是个牛头,为何知道是娘呢?小静对母亲毫无记忆,也毫不依恋。利吉或许还多少有点回忆或想念,却从未提过,也不曾去扫墓。但奇怪的是,在他们的脑海中母亲死掉的情景依旧清晰如昔。
在这仅二十户的村子里,从三代前的不祥事迹到昨夜晚饭的菜色等,都在每个人的耳里流传着。尽管被村民们排挤,但每晚都有男人来家里与母亲私通这事,也传到了小静兄妹的耳里,据说他们的父亲并非同一人。
而且,关于小静父亲的奇怪谣言,小静从懂事开始就知道了。据说兄妹两人的母亲颇具姿色,但个性却天生疯癫豪放,在利吉刚满十岁时,她就常做出一些仿佛被妖魔附身的诡异举动,以致连夜里来私通的男人也都被吓跑了。既然这样,那她究竟是如何怀上小静的呢?说到利吉的父亲,大概还有点脉络可循,但小静的父亲可就无人知晓了。
「大概是牛的孩子吧!」
说出这句话的,是奈贺。奈贺对两人的厌恶感,比谁都还明显。因为由次也曾在夜里私会过他们两人的母亲,又刚好拥有那片不吉利的土地‐‐月之轮,而且那女人还偏偏在那里自杀,因而让她愤怒不已。但奈贺与由次仍雇用利吉与小静,因为可以把他们当牛一样对待。
在田里干活的利吉突然站起身,转向这边。这让小静惊吓到仿佛被毒虫刺到似的。她明白哥哥想说什么‐‐不要乱说话,坏事会成真的。
……该怎么办才好呢?哥哥,我不小心乱说话……
在山峦也被夜色涂成一片漆黑之际,利吉与小静终于能够回家了。两人累得像烂泥般瘫软无力。在这样的季节里,打赤脚的脚底居然冒起寒意。两人都没有交谈,就连无意间看到的那怪物,都没有再提起过。
‐‐隔天,那可怕的妖怪既没出现在他家门口,也没出现在月之轮。但是,小静却遭遇到比牛头怪物和亡母幽灵还要可怕的事情。
「从明天开始,哥哥就不在了,也不知道何时会回来哟。」
利吉其实还没轮到征兵检查,但他决定加入志愿兵从军出征。小静在毫无所悉的情况下被告知,而且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事实上,小静的确什么也不了解。她既不知道海洋的另一端有个叫做清朝的国家。也不知道日本即将与那个清朝展开战争。还有哥哥不在期间,她将寄住在由次家的事情也一样。
面对连尖叫抗拒都做不来,只是全身发热颤抖的小静,利吉一句又一句的好言相劝。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的。我去从军的话,就有得吃啦。由次家也会供给小静伙食的。而且如果哥哥立下战功,除了竹爷竹婆之外,大家也都会对我们很好喔,还可以参加祭典呢。」
「哥哥如果死了,我怎么办?」
「不会死的,我绝对不会死的。」
一股寒意袭向小静的背脊。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可怕的事实。因为那黑影的头上居然长了诡异的角,而那黑影不知是利吉本身还是他的影子。
「是他们告诉我的哟。他们说我绝对不会死,日本也绝对会打胜仗的。」
黑暗中,哥哥的眼睛变得异常巨大,犹如野兽的眼睛般。
「他们全都告诉我了……包括月之轮的『那件事』。」
包含利吉在内,这个村子一共被征召了二十三人。志愿兵则只有利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