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和华珍珍有过一段要好的日子。那时候,她们俩还是孩子,对什么美丑嫡庶之分没有什么概念,每天一起玩泥巴,扑蝴蝶,耍得也挺高兴的。华珍珍打小就是美人胚子一个,生得白白嫩嫩的,笑起来的时候,嘴边还有两个小酒窝,十分可爱。反观她自己,左脸上一大块黑色的胎记,笑起来的时候,也只勉强看得出半边脸在咧嘴,十分可怖。
即便这样,华珍珍也没有嫌弃过她这个姐姐,反而处处维护她,得了好的东西也总是拿来和她分享。那时候家里是蒋瑞芝一个人掌事,华音的吃穿用度经常被克扣,好在有华珍珍时不时送些东西来,她才不至于过得太寒酸。所以,华珍珍对她这份心意,曾一度让她感激不已。
后来华音常常回忆,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这个妹妹走得越来越远呢?好像就是在她八岁那年吧。
那一年,华音在自家门口救下了一个乞讨被打的孩子,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玉弓。玉弓很少说话,一双深邃的眼眸满含防备和冰冷,只有对着华音的时候,才会表现出一些情绪。
有一天,玉弓送给了华音一些不知从哪得来的彩色石头。华音喜欢得不得了,正细细把玩着的时候,华珍珍却突然出现了。她也一眼就看中了这些小石头。华音原本就打算要将这些东西和她分享,可偏偏玉弓对华珍珍莫名地产生了敌意,死活就是不肯给她。华珍珍一气之下,抢过那些石头给丢进了水沟里。
后来的情况,只能用一发不可收拾来形容。大致就是,玉弓气恼了冲上去打华珍珍,华珍珍打不过,就叫来蒋瑞芝,把玉弓给打骂了一顿,扔到了大街上。
这件事对玉弓的伤害很大,自那以后,他就再没来过华府了。华音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华珍珍对于那几块石头那么在意,明明她有许许多多比这更珍贵更好的东西,她也从不吝惜身外之物,可偏偏却在这件事上较了真。
后来有一次,华音路过花园,听见华珍珍对蒋瑞芝抱怨:“华音姐姐长得那么丑,他为什么不怕她呢?明明我什么都比她强,为什么他就是不理我?”
华音才明白,华珍珍在意的不是几块石头,是玉弓对她的态度。因为她从小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所以玉弓的敌对和冷漠才让她无法接受;而输给貌丑的姐姐更是成了她心头无法磨灭的耻辱。
十年了,每回她们姐妹二人单独碰面,华珍珍总要处处显示下她的优势,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一定要争个输赢。就像是李秋狄这件事,在夏菊喜欢上李秋狄之前,华音从没听华珍珍提过李秋狄的名字。但是传言一出来,她就和李秋狄好上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几只簪子是秋狄送给我的,这颜色我素来是不戴的,也没有合衬的衣裳,可秋狄说,买都买了,若我不收下就只好丢了。我想着姐姐或许会喜欢,就送了过来。你瞧着可喜欢?”
“秋狄又送了我几盒胭脂,等级可是上好的。不过他又说,我不施脂粉要更好看一些,颠三倒四的,真不知他想做什么。姐姐喜欢这胭脂不?哦……我忘了姐姐是不喜欢抹胭脂的……”
华音以手支颐,听华珍珍絮叨着李秋狄对她如何关爱如何体贴,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世好男人一枚,而这样的绝世好男人却对她痴心不已,只差把全部家当都搬过来给她,她如果不接受他委实说不过去,末了还要问问华音的意见。华音觉得,自己一点意见也没有,若非要她说出什么意见,那就是,姑奶奶我不想听了可不可以?
幸好这么多年和华珍珍交流下来,华音早已十分了解这个妹妹的秉性,若不让她达到目的她是绝不会罢手的,而她本人也因此修炼出了一身收放自如的好本事。
华珍珍话还没说完,华音的双眼已经挂上了泪花,一条手帕也已经准备就绪,捂在眼睛下面,随时准备接住满溢出来的泪水。
“妹妹,李公子待你这样好,我心里也为你欢喜。哎,只怪我和他有缘无分……妹妹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只是……”话说到这,只要华音哇地一声扑到床铺上去,再浑身抽搭两下,华珍珍就会心满意足地走了。
演戏这门功夫,只要多练习,就能渐渐趋于炉火纯青。是以这回华音抽搭起来竟有绵绵不绝之势,又因为哭得大声,听不见华珍珍的脚步声,不晓得她走了没有,为防万一只有多哭一会。
待华音哭得累了,从床上爬起来,一回身,却吓了一跳。三步开外之处,闵隽尘悠然自得靠着轮椅背,手托着腮,一副欣赏好戏的神色。
华音慌忙抹了抹脸上的水,环顾了下,华珍珍已经离开了。于是讪讪问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闵隽尘直起身来,推着轮椅到桌子边替自己倒了一杯水:“你刚扑到床上的时候。”
擦,白哭了。华音暗暗咒骂了声,又问:“那你也不阻止一下我?”
闵隽尘喝了一口水,毫无愧色:“我见你哭得起劲,大约是发自内心。你知道医治忧郁症病人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把情绪释放出来。”
你才忧郁症,你全家都忧郁症。念着面前这个人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个伤残人士,华音觉得有必要发扬下敬老助残的传统美德,于是很艰难地把这口气给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