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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第1页)

在漫漫海波和漠漠黄沙交织成的网眼里,我们珍藏起无比深情的苦恋。——聂鲁达

苏零落站在二楼客厅的倚栏上俯望,见着何管家和钟管家二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走进大厅,叶嘉良跟在他们身后,边走边道:“小心着搬,别磕了碰了。”

起初她以为又是花瓶之类的易碎之物,等箱子打开才发现,竟是一架落地电扇。许是感觉到她在身后一直瞧着自己,叶嘉良转身,仰头便看见凭栏处的她,她觉得尴尬,走回卧室,不愿再见到他。

过了许久,才听不到楼下的声音,她再度出来,楼下早就没了人,留着那架新的落地扇孤零零杵在沙发边上,千兰从延廊一端走过来,对她说道:“有了那玩意儿,就不怕热了,司令亲自送过来的呢,看样子,他还是挺在意你的。”

他当然得在意她,留着她价值无穷大呢,他最擅长的事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司令呢?可是走了?”她本欲回房休息,不料千兰却说:“没呢,在花房。”她踌躇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那日,就是你俩争执那日,司令也是在花房待了一宿,天亮才离开。”

“与我何干?”苏零落想起那日的情形,有些羞恼,她都不知该如何再面对他。

“那****在别墅外听到了枪声,又见司令迟迟不出来,急的我……”千兰欲言又止。

苏零落心里一咯噔,吞吞吐吐的问:“你,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千兰朝她笑的狡黠:“没有,没有,你还是快去花房看看吧,司令肯定是在等你。”说着她拔腿就往楼下跑。

苏零落摇头,喝道:“你站住!”

千兰在楼梯口转身,等着苏零落一步一步走下来,她拍着千兰的头嗔怪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小命还想要的话就给我乖乖闭嘴。”说完,苏零落先她几步出了大厅,直奔花房,留千兰一人待在原地傻笑。

远远的就见着他右胳膊的衬衫袖子被挽起,弯腰正给花坛里的白茶花浇水,她这才发现花房外的屋檐上不知何时悬了一圈闪烁的霓虹彩灯,藏在爬满屋檐的绿萝丛中,将整间花房的轮廓描成五彩的形状,这些璀璨斑斓的光芒打在他身上像流金一般粼粼发亮,衬着他愈发硬朗的外表,明显感觉到来人一步步朝自己靠近,他亦不露声色的问:“这些花漂亮吗?”

见她不说话,他放下喷壶,又将褶皱的袖子牵好,道:“进来看看。”

她跟着他的脚步,走进花房,窗子都开着,外面的风吹进来,似有什么清脆的声音在飘动,看透了她的疑惑,他指指房顶上空,垂下的吊兰花葶上系了风铃,丁零当啷随着风奏出不知名的乐章。

藤桌上置了一小块台屏,檀木底座是镂空花雕,白色的屏面上用银朱丝线绣了几朵山茶,她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真正引她注意的是茶花旁边瓷片上的题字,几排颜氏小楷,是宋代人陶弼的诗:江南池馆厌深红,零落空山烟雨中。却是北人偏异惜,数枝和支上屏风。

她怔住,手在不觉间已抚上屏面,不会有错,她忽然厉声质问:“这东西哪里来的?”

面前的人倒是一派放松的样子,温和的对她说道:“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你先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却愈发不悦,横眉冷对:“叶嘉良,你为了调查我,去过我的老家?”不错,那几朵山茶是母亲亲手绣的,旁边的题字则是出自父亲的手笔,父亲将二者制成台屏,在她赴德留学前作为践行的礼物交到她的手里。

他起先还是和颜悦色,这话一出,眉头皱了皱,倒也没跟她置气,只是反问:“在你眼里,我就是如此不堪的小人吗?”

“怎么不是?这花房乃至这别墅不是你一手打造的金丝牢笼吗?把我圈禁在这儿,任你践踏,好报复我前半生对你的欺骗和隐瞒,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何须我来仔细挑明?”

他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回想起那日对她的所言所行,为自己当时的冲动和暴戾懊悔不已,他忽然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缓了语气跟她道歉:“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她却不愿再听到这样的话,转身就走,他急了,从椅子上腾身而起,疾步上前,自身后紧紧环住她的腰,贴着她发髻急急喊道:“别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打把她送到山上来了之后,白天上班在司令部里简直是坐立不安,一想到她不在他跟前,不住在四坊街,离他那般远,他就无法忍受,发疯一般想她,发疯一般每天将车开到山脚下,却又不敢上山找她。今日好不容易托人买的电扇送到,想着这下有借口可以去找她了,可真正等到进了别墅,见到二楼凭栏而立的她,在她转身回房后,又不敢再上楼,只得躲到这花房里来,现在才说了几句话,她竟要走,他怎能由着她离开?

起初她还挣扎,见他不肯松手,也就随了他去,只听他在耳边缓缓说道:“年初的时候,听刘妈说你想家,可如今这样的世道,你我的身份实在不便回浙南,我平日里忙的脱不开身,又不放心让你一人回去,便私自让江乾派人去了你老家,看看还能不能找着一两个亲戚,或是以前家里的管家佣人也好,遗憾的是,人去楼空,一点消息都没有,庆幸的是,苏家那块宅地还在,我找了人将老屋修缮了一番,又在镇子上听闻你父亲平日里喜好写字作诗收藏古玩,你父母走后,家里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被日本人抢了,还有一些被佣人变卖给了琉璃厂,我又派人去琉璃厂打听,辗转下来只找到这一件东西,听说那琉璃厂的老板与你父亲是旧识,当初这扇台屏是你父亲托他帮忙制成的,是送给你的留学礼物,那老板怎么都不肯卖,直到前几天,这件东西才历经波折到了我手里,现在我才知道,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她很想问,你用了什么办法,才打动那琉璃厂的老板,等她开口才发觉自己早已哭的说不出话来,不是没有想到过,可真正听到父亲那些心爱的宝贝被日本人抢走时,想到父亲该有多么心痛时,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父亲常说茶花长的那般清丽脱俗,江南人怎会不爱?陆游的诗素来都是夸茶花开的持久,忍耐过于寒梅,司空图的诗更是夸茶花的韵味高过牡丹,独独对陶弼的这首诗不甚满意,却又中意“零落空山烟雨中”这一句,他说这一句意境深远,空山烟雨,是他想要隐居山林,超脱凡世的生活,父亲希望她能够遗世而独立,却又恐怕往后动荡不安的尘世由不得她置身事外,故给她取名“零落”。

静默良久,他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零落,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真想放下这一切,就这样带你远走高飞,天涯海角就我们两个人,可是我不能,你也不能,我们两个好像生来就注定是无法交集的两根线,很多时候,我都告诉自己,你是爱人,不是敌人,可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藏匿在我身边,任由你假言假色待我,将我身边的一切出卖给你的同党,我也想过永远都不要拆穿你,就让你一直藏着好了,可是我身后也有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我肩上也挑着党国对我委以的重任,我必须得对他们负责,我有我的职责和抱负,可是我也不能让你去送死,我能怎么办,我狠不下心杀你,只能让你藏在这见不得光的深山别墅,对外声称你身负重病,需要长期隔离治疗,外面的气候有多危险,只有我知道。”

认识十多年来,叶嘉良从未曾袒露心扉对她说过这些令人动情的话,他本是不善言辞雷厉风行之人,儿女情长的事他宁可埋在心底,也绝不会轻易挂在嘴边,他的这一番话叫她觉得珍贵,故而早已是泣不成声,只得无力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嗫嚅:“别说了,别说了。”她怕,她怕他再说下去,她再也无法狠下心完成组织上的计划,她又何尝不是痛不欲生,罪加一等的对自己的强劲敌人动了心,她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叶嘉良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轻轻拭掉她脸颊上的眼泪,亲吻她的额角,将她乱了的发丝拨至耳后,柔声说道:“告诉我,‘枭鹰’是谁?”

她仅有的感动凝固于这几个字间,眼角还残留的泪水也就此止住,她忽然扯起嘴角冷笑,恶狠狠的推开他,骂道:“叶嘉良,你真他妈不是人,花言巧语骗取我对你的感动,让我卸下防备,好对你敞开心胸知无不言是吗?我告诉你,你休想!”话毕,她自己拭干眼泪,转身便走。

他拉住她的胳膊,不料她猛然间转身,甩开他的桎梏,明显感觉到他眉头紧然一皱,似乎还倒吸了一口气,她全然不顾,朝他的左颊上“啪”一声用力甩下响亮的一记耳光,丢给他四个字:“你不要脸!”

回别墅的一路上脚下跌跌撞撞,那些强忍的泪水也像决了堤的河流,缓缓流个不停,她恨自己的心软,这么多年来不曾学会一点点铁石心肠,仍旧轻易被情话所打动,她差点就要向他吐露在她“苏醒”前与他交往的十年间,每一年她都是真心以待,那个时候的她根本没有任务,她的身份只是一个空壳,那十年根本不能算作潜伏,在她看来,倒不如说成是陪伴。

可是他呢?他叶嘉良是多么狡猾的人?她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长篇的情话真真假假,或者都是他一早打好的腹稿,为了摧毁她心里牢固的高墙,不惜违背自己的心说出这些恶心人的言词,回房后的她,放声痛哭,她到底是不该妥协,真不该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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