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卷三·扬州慢》终作者有话说:樊楼“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阿宝自胳膊间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漆黑粲亮,望向南窗下正在读书的那人。见他毫无反应,只默默翻了页书,便摸摸鼻子,起身走至他身前,微弯下腰。“喂,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不想。”梁元敬换了个方向,继续看书。“我想吃李和家的糖炒栗子。”阿宝说。又见梁元敬还是没反应,她便飘到窗台上坐着,双脚无聊地荡来荡去。“你不是想实现我的心愿,好让我转世投胎的么,你给我买糖炒栗子,说不定我吃了就投胎去了。”梁元敬终于从书中抬起头,无奈道:“你吃过了。”“怎么会?”阿宝讶异道,“什么时候?”“上月立秋,你说你想吃李和家的鸡头米,七夕,你想去朱雀门外瓦子里看戏,上上月崔府君诞辰,你说要去看社火,前日秋社,你亦让我带你去吃社饭。”“……”阿宝心里嘀咕,就算有一些是她嘴馋了胡编乱造出来的,但你也不用记得这么清楚罢,连日子都对的上。眼看梁元敬还要一桩一件地清算下去,她连忙打断:“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其实我不吃也行,我就是想出去玩了。今日天气这么好,你能不能别成日闷在屋里头看书了啊?”“不能。”梁元敬用两个字回答了她。这个拗人!阿宝恨不得踹他两脚出气,就没见过比他更不爱出门的人,偏生自己还被绑在他周围,走都走不了,只能看着他这张脸发呆,就算他生得再俊再好看,也是会看腻的啊!阿宝无奈将目光转向窗外。自端午佳节已过去三个月,时令已经入秋,恰值秋高气爽之际,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庭院那株枣树结的果子早已成熟,前些日子,被阿宝强逼着梁元敬用竹竿子打了,留给她吃。想起那日他笨手笨脚地打枣,结果被漫天枣子打得满头包的样子,阿宝就忍俊不禁。梁元敬这个人,除了在作画一事上像个游刃有余的名家,其余事上都笨得可以。“笑什么?”梁元敬问。“不告诉你,”阿宝哼了一声,又躺在书案上,从这头滚到那头,“出去罢,好无聊啊,好闷啊,闷得身上发霉了……”梁元敬只能捧着书,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打滚。没滚几个来回,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余老拿着一沓信件走进来,道:“公子,这是近日来的信。”“多谢。”梁元敬接了信,一封一封地看,忽然察觉余老还没走,一抬头,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愣了下:“还有事么?”“没……没有。”余老踅身出去了,临出门前,还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梁元敬:“?”“他肯定又以为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了,”阿宝说,“所以我要你出门去啊,不然人家该把你想成疯子了。”梁元敬没理她,低头看着信,忽然目光一亮,激动地捶了下桌案,他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怎么了?”阿宝坐起身问,“谁的信?”梁元敬没有回答她,阿宝想上前去看看信,却被他压在了下方看不着,转头又见他收拾起了画具,登时心下一喜。“要出门么?”梁元敬将小木箱背着,点点头。“真的吗?要去哪儿?去哪儿?”阿宝心里跟放烟花似的,兴奋地绕着书房跑了两圈,终于要出门了!终于!梁元敬笑着看向她,双眸明亮如星:“去帮你实现心愿。”“这不是去李和家的方向,你要去哪儿?”阿宝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条小巷,她死了三年有余,东京城的布局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然而李和家果子在内城西壁梁门外,这怎么看也不是往西去的方向,倒像是……“樊楼,”梁元敬道,“我们要去樊楼。”樊楼,一说“矾楼”,原名“白矾楼”,后被都人简称为“矾楼”,本是大商贾鬻矾之地,被人以讹传讹为老板姓樊,故名“樊楼”。
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楼居首,“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时人有纪事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它位于宫城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建有东西南北中五楼,楼高三层,各有飞桥栏槛相连,明暗相通,每至夜时,楼内灯火通明,耀如白昼,光是每年的灯烛油钱就靡费巨大。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时,樊楼还会在每一瓦陇中,置莲灯一盏,远远望去,如神宫阙宇,向来是文人燕饮之所,宫中内宦与公子王孙、富豪子弟也喜欢来此观灯。阿宝昔年就常和赵從来这里,只因此处不仅方便观灯,饮食果子做的也不错,若登上西楼远眺,还可俯瞰禁中。因地段毗邻大内,楼中消费自然也不会便宜。梁元敬今日竟带着她来这儿,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阿宝一路且信且疑,跟着他进入到了楼子里。凡京师酒楼,一层大多是散座,二层才是雅阁,酒保是认识梁元敬的,见了他便将他往二楼领。靠进南北天井的长廊两侧,坐着不少涂脂抹粉的浓妆妓女,看见梁元敬,纷纷尖叫着一哄而上,嘴中喊着“梁公子”,一双双白花花染着蔻丹的手朝梁元敬身上摸来。阿宝昔日上樊楼,皆有内侍开道,尚是初见这等热情场面,霎时吓了一跳,惊恐喊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妓女们自然看不见她,手穿过她的身体,往梁元敬身上招呼。“梁公子,许久没看见你了呀。”“梁公子,什么时候去奴家房里,给奴家画幅画像呀?”“去去,梁公子,还是先来我房里罢。”“来我房里。”“都走开,我先来的。”众妓女一言不合,竟为了争抢梁元敬大打出手,还有那等浑水摸鱼的,趁着混乱暗中偷摸,占了梁元敬不少便宜。阿宝心道岂有此理,我还没摸过的,竟然给你们抢先摸了。当即一马当先,撸了袖子跃去梁元敬身前,凶神恶煞吼道:“别碰他!你!你的手!我都看见了!别摸了!快来人啊!有人非礼!有人非礼良家妇男了!”“……”梁元敬小心地侧着身,尽全力避开那些摸过来的手,混乱中还听见酒保崩溃的哭嚎:“别摸啦!摸错人了!哎哟!谁掐小爷pi股!”二人一鬼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穿过长廊,拣了个临街的阁儿逃进去,门刚一关上,都靠着门松了口长气。阿宝满肚子火气,想揪着梁元敬的耳朵问,是不是全东京城的妓女都认识他,他梁大人未免太声名远扬了!然而目光滑过临窗的座位时,不由得眉头紧皱,心道:“这酒保怎么回事?这个阁子已有客人订了,还把我们领进来?”“还真是你。”正站在窗边看街景的那人缓缓转身,鬓染尘霜,一张国字脸忠厚淳朴,带着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温暖笑容。“我还以为,自己收错了信,梁先生,好久不见。”阿宝呆立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铅一样,不能移动一步。怎么回事?是梦吗?可是鬼魂是不会做梦的。她无措地望向梁元敬,他向她点头。阿宝迈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似有千钧,她一步步走向窗边那人,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去摸那张记忆中的脸,却摸了个空。她如雏鸟似的投进他怀里,闭眼轻喃道:“阿哥……”“怎么回事?我阿哥怎么会在这儿?他说‘收错了信’?什么信?你寄给他的信?你认识我阿哥吗?”阿宝兴奋地简直停不下来,问题一个个地冒出来,又绕着阁子飘了两三圈。梁元敬被她绕得头晕,忙阻止道:“等下,你先冷静一点。”李雄奇怪道:“冷静什么?我很冷静啊。”“我冷静不下来啊!我太开心了!哈!”阿宝一下飘到房梁上荡秋千,一下又趴在李雄肩头,像只小狐狸一样亲昵地磨蹭,“阿哥,我又见到你了,真好,我好想你啊。”梁元敬微笑着道:“我族中有个堂兄,曾在李知州门下任司户参军,李知州改知滁州,也将他一并带去了。我写信向他打听你兄长踪迹,得知昔年李知州因被贬心怀怨懑,已于熙和二年春卒于任上,你兄长随即举家搬迁到了泉州,与海商做些小生意,现已在那边置了业。我打听到这些,便托相熟的人给他送了信,邀他来东京一叙。”“???”李雄惊恐回头,“你在跟谁说话?”“他在跟我说话,”阿宝说,又好奇地问梁元敬,“你跟我阿哥,是旧识?”梁元敬“嗯”了一声,垂下眼道:“昔年曾有幸结缘。”阿宝心道奇怪,他与阿哥认识,自己怎么不知道?莫非是在她离开扬州那几年识得的?梁元敬抬眼问:“要跟他见面吗?”“我……我不知道。”阿宝有些犹豫,回身看着李雄。他满脸欲言又止,想必是以为梁元敬疯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